诗人和他的诗歌作品,像是一个物体不可或缺的两面,诗人本身的性格、气质以及人生经历等,也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人们对其作品的感受。比如我们读杜甫,无论是他的“好雨知时节”亦或是“北方有佳人”,我们总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诗人在忧国忧民;而读到苏东坡时,无论是他的“一蓑烟雨任平生”还是“此心安处是吾乡”,我们都会自然而然地品味出诗人在对生命有所感悟后的豁达,感受到一种心灵的力量,那是东坡本身就具有的气质;而读到辛弃疾时,尽管那首“众里寻他千百度”温柔了后世一千年的上元节,我们也会说他是“铁汉柔情”!
那么提到本文的主人公李商隐,他本人的人生经历更是深刻地影响了我们对其诗歌的解读,无论他写的是爱情诗,还是写景咏物诗,我们都会不由自主地认为他是悲苦的,他是忧郁的,是令人心疼的。比如今天读到的这首《晚晴》,商隐分明在诗中抒发了对人生还抱有希望的乐观心态,但我们作为读者,却还是读出了别样的悲情。
晚晴
唐 李商隐
深居俯夹城,春去夏犹清。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
并添高阁迥,微注小窗明。
越鸟巢干后,归飞体更轻。
这首诗写于作者在桂林郑亚幕府任职的后时期。唐宣宗大中元年,商隐跟随被贬的郑亚来到岭南桂林,暂时脱离了长安官场的党争漩涡,但诗人也在这段时间,饱受了天涯离别之苦,更何况离京时妻子王氏已怀有身孕,所以在这遥远的桂林,诗人无时无刻不挂念家人,而正值壮年的他,内心深处还是对长安抱有希望,他还有政治理想,于是在听闻即将返京的消息后,在某个久雨过后的日落时分,诗人心情舒畅,于是欣然命笔,写下了这首《晚晴》,其中颔联两句更是成为千古传诵的名句。
“深居俯夹城,春去夏犹清”,首联两句,看似全无情绪上的点染,只交代了诗人此时居于何处,看到了什么,甚至连晚晴所特有的一些景致也没有涉及,但读者却隐隐能感受到,诗中的情绪分明是开朗的,诗人的内心也好似有一股积极的力量在蓄积着,这在第二联那两句强烈的抒情中可以看出。“夏犹清”三字,也将背景中的舒适感暗示出来。在一些古典文献中记载,夏天分为“清夏”和“浊夏”,初夏四五月间,地气才开始散发,但凉气基本已无,天地间充斥着清朗舒爽之气,谓之清夏;入暑以后,燥气上升,天地混沌,谓之浊夏。诗人在首联点明“清夏”,则意指此时时令亦使人清爽,而其后,犹有更令人期待的事情。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晚晴,本是一个博大的、广阔的壮景,当你提到这样的景色时,是很难观照到那些细微的景色细节的。但诗人偏偏不说一些落日余晖、晚霞灿然之类的、不走心的套话,而是将自己的注意力凝聚于雨后的幽草之上,他观察着幽草,欣赏着它在雨涝浸泡后的光彩,忽而诗人发现,草叶尚湿而霞光照耀它时,那种绚丽、那种生机、那种沐浴在光辉下的曼妙,是如此地令人赞叹。于是诗人突发奇想:想来是天意格外地爱怜这幽草吧,才不惜在落日时分让天空放晴,让小草们得沐后的余晖。诗人心眼,总是能由物联想到人,想到这里,诗人不禁在欣然的情绪上更近一层,从天意怜幽草转念而想到了自己的人生,或许命运就像这天意一样,总是让人们先被击打、先遭受不幸,再让他们达成终的理想吧。好像是被激励了一般!
这两句就是所谓的“诗家语”,即由小见大,用细节去启发常见景物中所具有的特殊的美感。对于像“晚晴”这种常见的、又难以刻画、难以写出走心语句的景象,诗人们讲求用他所观察到的独特、有代表性、能激发人们美的想象力的细小景物,来着意刻画,赋予它们人格,赋予他们情感。而那些看似“大气磅礴”实则笼统缥缈的词汇和意象,则会被诗人们所舍弃。因为所需刻画的景物小了,所能形容的“点”也就凝聚了,也就越容易刻画出物体的神,所能赋予的情感也就了,也就越能引起人们的共鸣了。
这有点儿像摄影里边儿的专业术语“大光圈儿”,将光圈调大以后,背景都虚化了,但是焦点所对准的那一个小小的范围内,画面却极为清晰极富美感。这种“大光圈”常被用来拍摄人像,将焦点放在人的身体上,这样这个“人物”就很清晰很有质感。而诗歌中正好可以用到这种理论,舍弃那些杂芜的背景,专注于描绘某一细小的、具有特殊艺术美感的事物,从而使得生活中常见的景致,也变得诗意起来。
“并添高阁迥,微注小窗明。”这首诗的结构安排很有意思,首联不作情绪渲染,颔联却一语振起,将浓烈的情感迸发出来,但这两联都没有实实在在地写晚晴景致,像是铺垫一样,情绪和背景都很到位了,引得读者反倒想看一看诗人此时身处其中的晚晴到底是怎样的。于是第三联,诗人才将晚晴拖出,这也是全诗写实景的两句。“并添高阁迥”,是诗人此时远眺的视线,站在城楼上,这晚晴景致显得更辽远、更吸人,像是把人定在那里,想要一直望下去,就好像望着望着就可以望见长安一样,正所谓“远望可以当归”,此言不差。
这个“微注小窗明”就很有艺术美感,晚晴后的落日,透过云缝射出一缕一缕的光照,有一缕照射在了诗人居处的小窗上,光线明亮而直接,像是一缕阳光射进了诗人的心里,他忧郁悲伤的心房,一下就被照亮了。像是一个孤独已久的人,突然得到了关爱一样。
“越鸟巢干后,归飞体更轻。”诗人的情绪越来越,不由得想的越来越好,他想到了自己即将还乡,终于不用再漂泊了,说不定此次回京还可以大有作为等等。而猛然,他看到了一群飞鸟,自在地飞翔于晚霞落日间,那轻盈的样子,真是令人欢喜。或许是晚晴落日的照耀,使得它们的巢穴不再那么潮湿,少了雨水的束缚,它们飞起来更轻快了。此刻诗人的心境,不正是这样的飞鸟吗!
整首诗读起来很乐观、很,但这种又不像是那种真的遇到好事后的欣慰,而纯粹是诗人在某种环境中,自我陶醉后的心灵慰藉,这种慰藉既缥缈又空灵,既虚弱又无力,像是一个彩色的玻璃,轻轻一敲,就碎了。从我们后世读者的角度来看,李商隐此次回京之后的人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或者说是更沉沦了,以此视角再来读这首诗,却读出了诗人别样的悲情,他不断地在生活中给自己鼓励,给自己希望,等来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打击和沉沦。他已经够乐观了,但时代和现实却要活生生地将他的希望掰断。后世有人评价李商隐的人生是,“末路不作绝望语,愈悲”,就是说这人已经活的够苦了,但他还一直深情地爱着这个世界,这种悲苦,更令人心痛!我想,这或许就是李商隐诗歌能够打动后世千年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