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清秋与金燕西的婚礼,是小说《金粉世家》的重头戏。作者用了三个半章节的篇幅,事无巨细地描写了从早到晚的各种细节,为我们呈现了一场弘大热闹、中西合璧的民国婚礼。
然而就在新婚夜,新娘子冷清秋的一个举动,却受到了不少读者的诟病,认为她此举不合时宜、大煞风景。
那么,冷清秋到底做了什么呢?
且说冷清秋与金燕西成亲那天,好不容易结束了各种礼仪与应酬,熬到了夜阑人静,终于关起门来成了二人世界。
金燕西打算入睡,冷清秋忽然别出心裁,提出“我今天要考考你,你给我做三首诗。”
金燕西第一反应是用一句“你别考,我承认不如你就是了”搪塞过去,结果自然是没成功。
燕西笑道:“你真要我作诗,我就作罢。房里也没有笔墨,我就用口念给你听。”就听他念道:
紫幔低垂绛蜡明,嫁衣斜拥不胜情。
檀郎一拂流苏动,唱与关睢第四声。
双红烛底夜如何……
只听清秋道:“得了,我叫你作七律,你怎么作绝句呢?你料我会考你,我也料得你会早预备下了腹稿呢,恐怕还是人家打枪的吧?这个不算,我要限韵出题。”燕西道:“得了,得了,这就够受的了,还要限韵,我这里给你……”说到这里,就是唧唧哝哝的声音,听不清楚。
冷清秋后的这几句话,受到不少读者的诟病。因为她不仅毫不留情地指出金燕西刚才吟诵的诗是别人当枪手代笔的,而且还要求“限韵”。
这个“限韵”是什么意思呢?简单地理解,就是在作诗的时候,只允许作者使用指定的某一个韵部(或某一个韵部中的某几个字)来押韵。
比如《红楼梦》中,大观园里的姑娘们开诗社咏白海棠,就采用了“限韵”的规定,并且要求诗句必须使用“门、盆、魂、痕、昏”这几个字来押韵。
“限韵”无疑是增加作诗难度的一种手段。连《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都借薛宝钗之口抱怨说“我平生不喜限韵的。分明有好诗,何苦为韵所缚”。
曹公笔下的才女尚且如此,更何况是文学水平实在一般的金燕西?不管金燕西提前预备下的诗是不是别人替他代笔的,只要冷清秋这一“限韵”,之前做好的诗基本全都作废了。让金燕西重新现场作诗,对他来说,这确实不是一件美妙愉悦的事情。
所以才有人说,冷清秋这一举动,摆明了就是要为难一下金燕西,用自身的文学水平来煞煞金燕西贵公子的面子;但这样的做法无疑很伤丈夫的自尊心,无论对于金燕西还是对于冷清秋自己,其实都没什么好处。
甚至还有人认为,这件事表明了冷清秋不仅情商低,而且矫情做作。
然而,冷清秋真的是抱着“为难”的心思在“作妖”吗?
其实细品小说前后文,会发现冷清秋“洞房考新郎”的做法并不是矫情,更不是有意作妖。
相反,在冷清秋的世界里,这不仅不算是刻意“为难”,反而还是一场颇有仪式感的“闺房之乐”。
首先,冷清秋自幼饱读诗书,是个很有古典文学底蕴的女子。而在中国传统文学里,类似“苏小妹三难新郎”这种在新婚夜考验新郎官才学的桥段,实在屡见不鲜,而且情节基本都是在一番小波折之后收获大团圆大欢喜。
所以在冷清秋看来,她让金燕西作诗,并且提高难度要求“限韵”,实在是很正常的事,而且还是夫妻之间很有小情调的事。
原著还写到,新婚夜的冷清秋,看新房之中“铜床上是绿罗的帐子,配了花毯子、大红被”的夸张配色都觉得“那颜色自然会给人一种快乐感,不觉得有什么俗气”,可见她心中是多么的幸福与喜悦。此时的她,难道还会存心惹一场不愉快、来破坏自己的好心情么?
其次,后文的情节也证明,婚后的冷清秋对金燕西所持的是顺从、放任的态度,几乎从不与金燕西争辩什么,即便有委屈也自己忍着,独自伤心。所以,若说冷清秋在新婚之夜存心压丈夫一头,也与她此后在婚姻中的行事风格相矛盾。
一句话:若说冷清秋存心作妖,确实是冤枉她了。
而且,不单是在新婚夜,甚至在之后的几天里,初来乍到的冷清秋不仅没有胆量也没有勇气去“矫情作妖”,反而还要时时处处小心翼翼;尽力塑造自己大方从容的形象,唯恐稍不小心贻笑他人,实在过得很辛苦。
举个例子。
新婚的次日早晨,女仆给冷清秋端来一杯水。但是这水看起来有点特殊:“带着一点鸭蛋青色,杯子里热气腾腾地往上升”。
冷清秋不知这是什么东西,又不好意思问,只要故作大方地接过来。然而当杯子到了手里,她才发觉似乎情况不对:
触到鼻端,仔细一闻,却是一股参味,这一闻之下恍然大悟,原来是一杯人参汤。向来也就听到说过,有钱的人家,在新人进门的次晨,是会送一杯补身的人参汤来喝的。自己冒冒失失,接过来就喝,未免不好意思。可是已经接过来了,不喝更不合适了,只好大模大样,不在乎似的,端着喝了几口。
这本已令她又羞又悔。而更令她不安的是,当金燕西睡醒之后,女仆也给他端来一杯人参汤,但金燕西看都没看,只挥手说一句“端去罢,给我斟一杯茶来”就给打发了。
清秋这才知道这参汤是不喝为妙的,只可惜自己大意了,却老实地喝了。
“人参汤”这个规矩,金燕西事先为什么没有对冷清秋说起、以便她提前做个心理准备呢?
也许是他粗心大意忘记了;但更可能是,在他心里,这种规矩属于“地球人都知道”的小事,根本没觉得还有什么必要专门给冷清秋讲一讲。
但对于小门小户的冷清秋来说,这杯人参汤算是大事,因为关乎她这个新少奶奶会不会被仆人嘲笑,会不会被婆家人瞧不起。
那些原本“发乎本心”的举动,无论是“考新郎”还是“喝参汤”,都因门第差距而显得不合时宜。
而这份由门第差距所带来的心理压力,从婚后第一天的这杯人参汤开始,伴随了她几乎整个豪门婚姻生活,直到后发出离婚的呐喊。
洞房花烛夜,天真单纯、沉浸在幸福幻想中的冷清秋,用“限韵考新郎”的方式向自己眼中的“才貌仙郎”金燕西撒娇。
她有她自己的思想与向往,可惜在这金粉豪门中并无知音。
她也有她秉承的礼节规矩,可惜依旧在深宅大院中如履薄冰。
这一切都应了她自己的一份心事:“若燕西也是平常人家一个子弟,像我这样的女子,无论谈什么仪节,我都可应付,就用不着这样挂虑了。”
说到底,她与他,终究成不了同一类的同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