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这篇文章很长，读完了还是很有意思的。这里先把大致意思介绍一下。
杜甫是洛阳出生的，祖籍是湖北的襄阳和长安的杜陵。杜甫青年壮游的时候来过江南，绍兴嵊州新昌一带应该是去过的，因为曾咏及“越女天下白，鉴湖五月凉。
剡溪蕴秀异，欲罢不能忘。”估计是没来过台州。
但是，杜甫好的朋友郑虔晚年被贬责到台州并在台州终老，后裔也留在台州。杜甫写的诗句“台州地阔海冥冥，云水长和岛屿青”是状写台州的好有名的诗句。
宋之问是山西人，是杜甫祖父的好友，且是杜甫七律的大师父。
本文试图经由宋之问，论述台州的文教之祖---郑虔也是杜甫的精神之父。
以下是正文，下次推出解说和简略版。
时空谈话录 03宋之问和郑虔
第三天傍晚，我又带着时空谈话仪来到湘江边上。杜甫坐在他心爱的小乌几上。
我走过去，对他说：杜老先生，我今天跟你讲的话题是宋之问和郑虔。这是一个隐藏很深的对仗，一般人还真看不出来。可能你自己都是只有隐隐约约的感觉。
我看到杜甫身子微微一颤，他转过身子，说：那边有块方方正正的石头，你搬过来，坐在我边上，我听你慢慢道来。你这人，有点意思。
1.
我在石头上坐好，接着说：
杜老先生，我今天所说，会触及你内心深处的幽微的情感，无论说得对还是说错了，都请理解，我不是要冒犯你，我是很尊重敬仰你的。
杜甫道：你说吧，我看你能说出啥道道。
我就接着说：
为了方便，我就不用敬语了。
先说宋之问。他是一个反差很大的人。可以说，宋是七律诗艺的奠基人（之一），而你是七律诗艺的完成者。从五律到七律，好比是一项技术的突破或跃迁，需要上百年的历程。宋可说是这个历程中的一个关键人物。他是个宫廷诗人，天然地会注重诗歌的形式，对诗歌的音韵、平仄、对仗、起承转合，感兴的发起、气氛的营造、情感的收拢，形式上的华贵典雅，都会不遗余力地精进钻研。
客观地说，奠基七律诗艺这一历史使命，他完成地很好。贬谪后，他写的诗有思乡怀人的，有新的岭南风物，甚至他是早写到六祖惠能的名诗人；他对世界保有好奇心，是能开出新境的人。实际上，就开拓诗歌新境而言，他是和你很像的人。
宋跟你有复杂的对应关系。
你的祖父（杜审言）是宋之问的好友。武周时同为珠英学士，中宗时同为修文馆的学士。并都因依附张易之兄弟被贬谪又被召还，二人时常唱和，友情甚笃。你祖父去世后，是宋之问作的祭文。
因为依附张易之兄弟这样不光彩的经历，对于你这样持正统忠义观念的人，你内心深处对宋之问甚至你祖父，有很轻微的羞耻感。所以，当筑土室于首阳山下，意图在冥想中吸取祖先的精神浩气的时候，你祭奠的是你的远祖杜预，而不是你的祖父。
2.
我继续说：但是，宋之问是你诗歌方面的精神之父。
我看着杜甫，看他表情平静，给他竖了个大拇指：谢谢理解。这是我们近现代以来的一个看法，就是若一个人从另一个人那里获得思想、精神和力量的传承、启示，那他们之间存在精神上的父子关系。
有意思的是，当你的诗歌获得广泛的传播后，因为大家都从你这里获得资源和启示，你也被认为你之后几乎所有中国诗人的精神之父。美国有位学者叫陆敬思（Christopher Lupke），他说你是中国古今诗人的“大家长”(poetic patriarch)。
我看他面露微笑，心情大好，就出示了一张纸给他看：
杜老先生请看，我这里罗列了你一些来自宋的诗句，左边的是你的诗句，右边下划线的是宋的诗句。
以下诗句的引用是强联系的。
生涯尽几回------伊阙天泉复几回
气冲星象表 ----气冲落日红
兹山朝百灵---兹山栖灵异
好鸟鸣岩扃---待月咏岩扃
彤庭所分帛---- 赐金分帛奉恩辉
飞电常在目-----故园长在目
苑中万物生颜色---苑中落花扫还合
丹心一寸灰-----丹心已作灰
严程到须早-----严程无休隙
陵寝盘空曲-----檐端接空曲
参差谷鸟吟------谷鸟啭尚涩
暮宿天边烟-----暮投入烟宿
伤心严谴日----逐臣北地承严谴
空外一鸷鸟----空外有飞烟
草露亦多湿-----草露湿人衣
出郭眄细岑----细岑互攒倚
君听空外音----空外有飞烟
乘搓与问律----愿得乘搓一问津
园收芋栗不全贫---- 栗芋秋新熟
失喜问京华----失喜先临镜
遥空秋雁灭----- 还乡秋雁飞
烟花一万重----烟花抚客愁
知君未爱春湖色---春湖绕芳甸
谷暗非关雨---- 谷暗千旗出
归葬陆浑山---归葬出三条
一德兴王后---业重兴王际
春知催柳别----春迟柳暗催
城峻随天壁----崖口众山断，嵌岑耸天壁
淹泊俱崖口----崖口众山断，嵌岑耸天壁
鬼物倚朝昏----山鬼泣朝昏
登陆草露滋----草露湿人衣
将军且莫破愁颜---破颜看鹊喜
回首扶桑铜柱标----铜柱海南标
低垂困炎病----自可乘炎病
魂断苍梧帝----百越去魂断
越女天下白----越女颜如花
金吼霜钟彻----禁静钟初彻
以下诗句的引用是弱联系的。
归期无奈何 -----归期多年岁
荆门此路疑----邪溪此路通
客醉挥金碗---客醉山月静
泉声闻复息-----石上泉声带雨秋
非关足无力----非关怜翠幕
大君先息战----汉皇未息战
离筵何太频----离筵多故情
为问南溪竹----绿缛南溪树
仙鹤下人间-----粉壁图仙鹤
3.
我看到杜甫回过头来，脸上似笑非笑。我就接着说：
杜老先生，哈哈哈，不枉我一番研究，原来你的第一大师父竟然是宋之问。当然我给你几次反驳机会。
你可能要说：宋诗又不是我的诗典/语典来源。
说的很对，正如黄山谷所言，“杜诗无一字无来历”，你的引用源穷尽了你之前的所有经典。但是，我经过大数据检测，宋诗却是你大的引用源。
杜甫回敬一句：不要给自己脸上贴金，你那大数据，不算数。
我接着说：除了明引，还有暗借。
宋之问的名诗《渡汉江》: “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真是写尽游子接近家乡却心生畏怯的心理，堪称古今第一乡愁诗啊。
你的《述怀》写到:“自寄一封书，今已十月后。反畏消息来，寸心亦何有”，却也道尽乱世中对家人的牵挂和忐忑。而此中的诗艺之源甚至感兴之源，你不能否定是来自宋之问老先生吧。
再说你的名句“四更山吐月”，你是有点调皮哦，把月亮当篮球来打了；后来我看到钱钟书说，原来是宋之问调皮在先，他一句“皓月吐层岑”，月亮这个篮球先投出来，你看不过去，让山反投回去。
杜甫笑道：老翟老翟，不要胡说八道。
我接着说：暗借之处肯定还有很多，我以后说不定还能找出别的。
你可能要说：我就这么用了，用的时候可没想着是谁的语句。
对对对。你的广博淹没所有经典，那些经典早已化作你自己的知识和诗意之胚芽。在你的浩瀚之海里，我不能舀出一勺，指出，这是来自宋之问之泉流，那是来自李太白之江河。
但是, 有几处，你还是露出痕迹，我能看出，你在写下那几句的时候，你心中铁定闪过宋之问老先生的身影。
请看。你在《承闻故房相公灵榇自阆州启殡归葬东都有作二首》里两次化用宋句，你的“归葬陆浑山”来自宋的“归葬出三条”，你的“一德兴王后”来自宋的“业重兴王际”。
你在《奉汉中王手札》中又两次化用，你的“淹泊俱崖口”来自宋的“崖口众山断， 嵌岑耸天壁”，你的“鬼物倚朝昏”来自宋的“山鬼泣朝昏”。
你在《诸将五首》里也化用了两次，你的“将军且莫破愁颜”来自宋的“破颜看鹊喜”， “回首扶桑铜柱标”化自“铜柱海南标”。
一首诗中化用一个宋句，尚可称无心，两次化用，你心中必定掠过宋老先生啊。而且，你看上面提到的房相公—房琯，汉中王李瑀，都是你亲近的人，这也能推出，宋之问老先生在你心目中是亲近的。
而且，你还有更亲近的举动。
你在《奉观严郑公厅事岷山沱江画图十韵得忘字》中有句“谷暗非关雨”，合化宋之问诗：“谷暗千旗出”，和沈佺期诗：“暗谷疑风雨”。
你的《薄游》有句“遥空秋雁灭”，则合化你祖父（杜审言）诗：“迸水落遥空”，和宋之问诗：“还乡秋雁飞”。
严郑公严武是你亲近的人，而你多少有情啊，你在诗句里，把你祖父，宋之问和沈佺期都叫到一起聚会了。他们三个都是武则天皇帝的诗歌弄臣，都被贬又遣回，名声有亏，却都是格律诗的重要健将。
我看到杜甫两眼发红，却又欲言又止，只能加快语速：
还有一个更亲近的人，郑虔，在你的诗句里更能反映出信息，先按下不表。
4.
我们再说宋之问。
宋之问是反差很大的人。他的清词秀句是一摞一摞的，他是格律诗特别是七律的奠基人---讲到七律，刚才忘讲了，刚才列举的你对宋诗的引用中，没有你的七言诗句引用宋的七言诗句的，显然，你在潜意识里要掩饰你在七律技法上对宋之问的借鉴和继承关系。宋之问是几次宫廷诗赛的桂冠诗人，他也能在各方面开出新境。说宋之问是小号杜甫也不过分（我看到杜甫微微一笑）。但是，因为他与张易之兄弟过于亲近，他被认为是历代诗人中人品差的。
而你，杜老先生，也是个反差很的人。你表面温柔敦厚却暗藏讥刺，你一边继承吸收前人，一边又暗地萌动革命的心思---当然是说诗歌革命啦。你表面看起来苦大仇深，暗地里却很搞笑调皮。
杜甫笑道：老翟，你再这么乱开玩笑，我就不跟你聊了。
好好好，打住打住。
有一天，我就想：杜甫是怎么看宋之问的呢？
这一想，费了我老大的劲啊。
杜甫插话：老翟，你说话快点，你不是说我“引人入胜的啰嗦”，你自己怎么也这样？
好的好的。我加快速度。
我的本意倒也不是要替宋之问平反。只是，自从他的人品被认定为很坏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就被归在刘希夷名下，且说刘希夷是宋之问外甥，宋之问为得句而杀甥。又有人想把“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归在中晚唐诗人李频的名下。讨厌归讨厌，总不能连带着就欺负他吧。幸好宋之问的好诗句很多，否则他会被剥夺殆尽。
而且我隐隐有种感觉，人们受忠奸观念的影响，他们可能讨厌甚至仇恨武则天，于是连带着讨厌宋之问了；甚至是不敢对武则天表达恨意而迁怒于宋之问。
我甚至在想，在你的时代，即在盛唐时，会不会人们对宋之问是宽容的，反倒是宋朝以后，忠奸观念在加强，人们才越来越讨厌宋之问。
经由你去测知盛唐时人对宋之问的看法，有几个优胜之处。一来，你去宋不远，宋去世之年正好是你出生之年。二来，你与宋有世谊，且宋也是你私淑的师父，你对他的态度和感情必定在你的诗句里有反映。三来，你也是一个比较公直的人，你对你祖父是有比较公直的评判的，想必对宋之问也应如此。
当然，你把你的态度和感情还是埋得很深的，一般地看，还挖掘不出来。
开元二十九年（741）你三十岁那年，你筑室首阳山下，祭远祖当阳君。有一天，你就在周边逛逛，路过了宋之问的旧居。你写下《过宋员外之问旧庄》：
宋公旧池馆，零落守阳阿。
枉道祗从入，吟诗许更过。
淹留问耆老，寂寞向山河。
更识将军树，悲风日暮多。
赵汸（元末明初学者）评曰：之问为人实不足道，诗无讥词，以其契家前辈也。但曰“零落”“寂寞”“悲风”，则感慨系之矣。
也就是说你杜老先生与宋之问有世谊，宋这人人品差，你不方便也不忍讥刺，但你对他的身世是感慨系之的。
你对宋的更真切的态度和感情是读不出来的。
5.
我看着杜甫的眼睛，继续说：但是，当我把郑虔拉进来，一起解读宋之问和郑虔，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世人都知晓你和李白的感情深，你提及或怀念李白的诗歌有二十多处。但大多数人都低估了你和郑虔的交情。从用情之深，歌咏之多，论说你和郑虔的交情，说是第一，可能李白不服；说是第二，李白可能也不好意思排第一吧。
天宝五年（746），你三十五岁，你来到长安，准备干谒入仕。
你二十五岁时与苏源明成为好友；你一来到长安，苏源明就介绍你认识郑虔了。现在看不到你第一年与郑虔交游的诗；但是，这一年你有一首《郑驸马宅宴洞中》，郑驸马是郑虔的侄子，应该是郑虔介绍你们认识的；从这也能反推出你一来长安就认识郑虔了。
此后，你在长安待了十年。你和郑虔一起悠游何将军山林，一下子就写了十首诗（《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你们一起醉酒而歌，哀时伤世（《醉时歌》）；你们一起喝酒，没酒钱了，幸好有苏源明来买单（《戏简郑广文兼呈苏司业》）。
当然对你这样至情至性的人，要给你的友情编个排行榜，那是不妥当的。但，难免从俗嘛。
从留存的诗篇看，你歌及李白的和郑虔的是多的。而相处时间，你和郑虔比和李白相处的时间要长得多。
所以，当安史之乱中收复长安后，朝廷严惩李白和郑虔，你是同时牵挂你这两位挚友的。你在写《梦李白二首》的同时，也写了《有怀台州郑十八司户》；你写了《寄李十二白二十韵》，同时也写了《所思》，思及郑虔。
揣测一下，在你心中，就友情而言，郑虔至少和李白是相提并论的。
6.
而更进一步，郑虔是你身边的精神之父。
我看到杜甫转过脸来，神情凝重，欲言又止。
我指着我们中间隐身的时空谈话仪，说：
杜老先生，因为谈话纪律，你是不能对我的任何看法表示肯定或否定的，当然，已有公论的意见你是可以表达的。但是，你可以表示对我的愤怒---毕竟愤怒既可表示我揭开你内心秘密而恼怒，也可表示你因我乱说一通而恼怒，因为这种模糊性，时空管理局会放行这些表达的。
杜甫道：我不会因此而愤怒，你继续说吧。
就像后世之人尊你为他们诗歌方面的精神之父。一个人，追寻精神之父，是极为自然的。扩及开来，你的精神之父包括了屈原、宋玉、诸葛亮、庾信，等等；当然，诗歌上的精神之父，重要的可能是宋之问。
你也寻找你生活中的精神之父。你在《壮游》中说自己“脱略小时辈, 结交皆老苍”。这两句诗对理解你的心理很重要。
你是一个早慧的天才儿童，在你大才辈出的家族中，你父亲相对显得平庸，你的兄弟姐妹也都平庸。唯有你，“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早早显出天才的一面。你的父亲---我不会贬低他，相反我要向他致敬---显然不知道如何教育你，但他很开明，没有硬按他自己的一套来教育你，而是早早地让你结识名家，“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李邕可能曾经路过洛阳，你与他结识---他也是你的精神之父，我等会还会说到。
对一个天才儿童而言，越过自己的父亲，寻找精神之父，是自然不过的了。
然后，当你来到长安，郑虔就是合适的人选了。
郑虔是“诗书画”三绝，可见高雅不俗；而且，他对史学有喜好，曾因私撰国史而被罚。他的才华与你的喜好是重叠的。而且，你们都是科举的败将，而以才艺勉强入仕的。郑虔是写诗献画，得任广文馆博士和著作郎，你是投诗干谒，后又献赋，才得到一个小官职。
而且你们都嗜酒，你们都清贫。
7.
当然，这里我也给你反驳的机会。
你可能会说你们仅是一般的忘年交。
要辩驳你这个反驳理由，我要绕一个大圈，你可不要嫌我啰嗦。
你对少作的态度还是很有意思的。你说自己“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可见你七岁开始写诗。
但你诗集中的第一首诗《游龙门奉先寺》或《望岳》，却是开元二十四年（736）你二十五岁时的作品，你把二十五岁前的诗作，全部丢弃了；而且你二十五岁至三十岁间的诗作极少，大部分也被丢弃了。
这说明你心高气傲，对自己要求极高。你想想，王维在十七岁时，已经写出名诗《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你对照自己的少作，一气之下，丢弃了二十五岁前所有诗作。
我又看到你的自残行为，杜老先生。你相当于把七岁到二十五岁之间的时光全部撕掉，又把二十五岁至三十岁（甚至之后）之间的时光折叠起来。当然别人也有撕掉和折叠，但没有你来得狠。
由此，在你身上又形成另一个反差；真是迷人的反差啊。我伸出大拇指，又赞美了一下杜甫。
我在《杜思论》里说你早慧却晚成。
杜甫插了一句：别扯你那《杜思论》了。
这时时空谈话仪似乎要发出黄色警告光束。我眼光示意杜甫不要发出实质性意见。
我继续说：
我说你早慧却晚成。但是，你的晚成却是人为的晚成。其实，《游龙门奉先寺》、《望岳》这样的诗作，放在一般诗人的集子里，都是成熟、堪称的诗作了；而你却把他们当作年轻的作品。
因此，你的诗越写越好，而且你的诗作更加老成、苍老，所以，人称老杜，是醇厚、苍劲的老。
但是，实际上，你的年龄感，在你内心深处，在另一个切面，却是偏年轻的。从你对少作的丢弃可看出，你把你的心理年龄至少砍去八岁，甚至更多。
读一下你的《登岳阳楼》：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所谓“老病有孤舟”，所谓“凭轩涕泗流”，确实很老苍；但是，“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却又分明有一股豪气，有一股年轻的力量。
你在前几天写《回棹》时，还提到：“清思汉水上，凉忆岘山巅”；你还想调转船帆，驶向襄阳。别看你一身苍老的样子，其实，你有一颗年轻的心。
8.
杜甫回转头来，说：老翟，我不是要发表实质性意见，但是，你说的有点扯。
我们都看着时空谈话仪，这次倒没发出警告，看来，那个“我不是要发表实质性意见”的开场白还是管用的。
杜老先生，你先别急。
你在《寄薛三郎中（据）》中忆及与苏源明、郑虔的友情，用词很有意思。你说：“早岁与苏郑，痛饮情相亲。二公化为土，嗜酒不失真”。
所谓“早岁”，总要相隔远一点，总不能三年五年前就叫“早岁”了。你写这首怀念诗时是大历二年（767），你的《戏简郑广文兼呈苏司业》写你们三人喝酒之事是在天宝十四年（755）。你回忆起十二年前的事情，就说“早岁”如何如何，与实际有点不符啊。
当然，战乱一来，几年就恍如隔世，你忆起十几年前的事，说是“早岁”，也无不当。
但是，实际上“早岁”一词，还显露出在你潜意识里，在天宝十四年（755）这样的年份，你四十四岁时，你觉得自己还是年轻的。
这是很好的年轻心态。你又是早慧而晚成的天才，你的父亲相对平庸，你本来就追慕风雅多才。所以，当你在长安碰到诗书画三绝、卓识清雅，比你年长二十的郑虔，他成为你的好友，但是在你内心深处成为你的精神之父，就一点不奇怪了。
9.
杜甫插了一句：就这些吗？
我继续说：别急，杜老先生。现在你看。
至德二载（757）春，叛军发生内讧，安庆绪杀安禄山。此时叛军控制稍松，郑虔从洛阳回到长安，与你同饮。你写下《郑驸马池台喜遇郑广文同饮》，里边提到“然脐郿坞败，握节汉臣回。白发千茎雪，丹心一寸灰。”
你把郑虔比作苏武，你说他“白发丹心”，对朝廷忠心耿耿。
注意，此处的“丹心一寸灰”，化自宋之问的“丹心已作灰”。
至德二载（757）十二月，朝廷严惩陷贼官员，郑虔被贬台州。你因故未能面别，写下动情的《送郑十八虔贬台州司户，伤其临老陷贼之故，阙为面别，情见于诗》：
郑公樗散鬓成丝，酒后常称老画师。
伤心严谴日，百年垂死中兴时。
苍惶已就长途往，邂逅无端出饯迟。
便与先生应永诀，九重泉路尽交期。
注意，此处的“伤心严谴日”，化自宋之问的“逐臣北地承严谴”。
杜老先生，你写下动情的诗句时，无意中暴露了你的内心秘密。
你想想，在众人心目中，宋之问是个人品有亏的人，当他写下“丹心已作灰”，读者会说，你还有什么“丹心”啊；当他写下“逐臣北地承严谴”， 读者会说，你活该。
而郑虔无论是在你看来，还是在别人看来，都是人格高尚的人。往极端了说，你化用宋之问表忠心的诗句用于郑虔，就好比化用汪精卫的“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用在抗日将士身上。其实，深究起来，你这里的化用是有问题的。
但是，这种感觉又是很轻微的。一来，这是化用，读者不会马上把你的诗句与宋之问挂钩；二来，毕竟，宋之问首先是个诗人而不是奸臣，即使看出化用，也没问题。
这里又有一个特殊的环节，唐宋间人们的忠奸观念和其他心理是发生了很大变化的。
唐朝时，人们，从上到下，似乎都还保有初民般的朴实、豁达、无心。
以王维被迫任伪官一事为例，朝廷对王维是从轻发落的。宋朝的朱熹则对王维提出了严苛的批评。
从王维的任职变化看就更有意思了，王维陷贼前在朝廷里任“给事中”一职，陷贼后安禄山也任命其为“给事中”，收复长安后，朝廷给予降职处理，一段时间后，王维又被升为“给事中”。
这“给事中”一职对王维来说，应该有点讽刺意味吧。但是，王维和他的好友在唱和中坦然提及这一职务。可见，唐人还是如白纸一般纯洁的。
在此，我先赞一下你们唐朝人。
当然，我更加要赞美你。显然，你的感觉系统，或者说，历史感，幽默感，讽刺感，都跨越了时代。
你就感觉到了这里边的讽刺感。你在《崔氏东山草堂》里写到：
爱汝玉山草堂静，高秋爽气相鲜新。
有时自发钟磬响，落日更见渔樵人。
盘剥白鸦谷口栗，饭煮青泥坊底芹。
何为西庄王给事，柴门空闭锁松筠。
你是关心王维的，但你后那句“何为西庄王给事”，有一种苍凉的讽刺感，或谓，讽刺的苍凉感，我是爱死了（我竖了一下大拇指）。
10.
杜甫道：你真的很啰嗦哎，还有吗？
我说：杜老先生，别急。现在到了关键深刻了，请控制好情绪。
当你两次化用宋句来表达对郑虔“白发丹心”的赞美和对其遭“严谴”的不平时，你肯定隐隐感觉不对劲。你对自己说：怎么能把郑虔和宋之问相提并论呢。郑老先生品格如此高尚，他的任伪职都是身不由己啊。
此时，你心中隐隐地感觉，甚至是宋之问本人通过诗句向你说出：杜甫啊杜甫，我宋之问也是身不由己啊；我说对朝廷一片丹心，对武则天皇帝一片忠心，全是真心的啊。
此时，你有点发蒙。你第一次有个确认：宋之问是你诗歌方面的精神之父，郑虔是你身边的精神之父。但是，你心中有另外一个自我（ego），对此作出否定。
你写《送郑十八虔贬台州司户，伤其临老陷贼之故，阙为面别，情见于诗》是在至德二载（757）十二月。那时候，郑虔刚走，而你错过了与他话别。你伤心欲绝之下，写下此诗，你未作任何的掩饰，千年之下，我也是感动。
那年的冬天和次年（至德三载（758））的春天，你都在长安度过。
至德三载（758）暮春三月的一天，你出来逛逛，just逛逛。
我估计你从杜曲/杜陵那一带逛起，沿着长安优美的斜面，走过田野和街巷。此时，长安才收复几个月，还是一片断壁残垣。但是，田野上萌发新绿，一片生机盎然。
你也没有自己的目的地，就是想在春天里逛逛；just逛逛。
忽然，走着走着，也不知经过了哪片田野，转过了哪个街角，你竟然走到了第五桥的东面，皇陂岸的北边。你竟然来到了郑虔的故居前面。郑庄门庭破败，只有门前几棵老树长出新枝，在春风中摇曳，好似跟你这个故人打招呼。
此时你彻底蒙住了。那分明不是你要来到这个地方，是你的脚步，受别人的指引，领你到这个地方。
你想起开元二十九年（741）那年，你在首阳山下，也是就那么逛逛，就路过了宋之问的旧居。你写下《过宋员外之问旧庄》，那时，你自己都不知道你到底怎么看待宋之问的。
匆匆之间，十六七年过去了。此时，你站在郑虔的旧居前。宋之问的旧居和郑虔的旧居，仿佛隔着时空相撞，把你撞醒了。
突然之间，你感到难以自抑的悲怆，你当时就倚在门前的石狮上大哭。
你一下子理解了郑虔、宋之问、你祖父、你父亲。你一下子，全谅解了他们，也谅解了自己。
11.
我看到杜甫转过脸去，再也抑制不住，失声痛哭。
我轻拍他的肩膀：你有没有想起开元二十四年（736）你二十五岁，那年你科举落第，你又要出去壮游，你父亲给你整好行李，你父亲对你说---子美，早点回来，我们准备下回再考。
第二年，你钱花光了，你回家休整一番，再次出游的时候，你父亲也是这样对你说的。
第三年，你父亲就看着你走远，再也没有对你说---子美，早点回来，我们准备下回再考。
你父亲已经谅解你了。他理解你有一颗自由的心，而你将要经过坎坷的一生，这是他无法左右的。他理解你，他也谅解你了。
你那伟大的父亲啊。
沉默半晌，我看杜甫情绪稳下来，就继续说：
你那天从郑虔旧居回来，写下《题郑十八著作丈故居》：
台州地阔海冥冥，云水长和岛屿青。
乱后故人双别泪，春深逐客一浮萍。
酒酣懒舞谁相拽，诗罢能吟不复听。
第五桥东流恨水，皇陂岸北结愁亭……
自从你那次访郑虔旧居后，你的心结就解开了。 你坦然地与人谈论你的祖父，几年后，在《赠蜀僧闾丘师兄》里你说“吾祖诗冠世”；在《八哀诗·赠秘书监江夏李公邕》中你提及李邕赞你祖父：“例及吾家诗，旷怀扫氛翳。慷慨嗣真作，咨嗟玉山桂。钟律俨高悬，鲲鲸喷迢递”；在《宗武生日》中，你又自豪地说“诗是吾家事”。
你后来在《八哀诗·赠秘书监江夏李公邕》两次化用宋之问诗句怀念你另一位精神之父李邕，你看：低垂困炎病---自可乘炎病 ，魂断苍梧帝---百越去魂断。此时，你已经坦然地将宋之问和李邕排在一起；这两个人都与你关系密切，都被朝廷处死。
就在去年（大历四年，769）正月，你登岳麓山，写下《岳麓山道林二寺行》，末句是：“宋公放逐曾题壁，物色分留与老夫”。你说：宋公啊，我看到你的题壁诗，我很感动；但是，你也留着其他的风物供我歌咏。
这是你对你的这位大师父说说真心话了，而且你的心结完全打开了，你显得很放松。当你写下这后一句，你肯定开心的不得了---你一辈子的心结彻底解开了。
我看杜甫面朝湘江，慈祥微笑，就接着说：
杜老先生，我是台州人啊。你的诗句“台州地阔海冥冥，云水长和岛屿青”是状写台州的好有名的诗句。此地与台州相隔几千里，我没法邀请你访问台州。但我可以告诉你，你的朋友郑虔来到台州，台州人民是感念他的，后来，他被尊为台州文教之祖。
我看着时空谈话仪，竟然没把后一句抹去，也没有发出警告光束。
杜老先生，你在《有怀台州郑十八司户》说台州：“天台隔三江，风浪无晨暮。
……山鬼独一脚，蝮蛇长如树。呼号傍孤城，岁月谁与度。”
在《所思•得台州郑司户消息》说：“郑老身仍窜，台州信始传。为农山涧曲，卧病海云边”。
你把我们台州说得很可怕啊。但是我们台州人感念郑虔，也感念你啊。你的诗句为江山增色。就像你描写湘江的诗句，也给我们眼前的这条湘江增添不少生气和灵性啊。
我看他回过头来，露出欣慰的微笑，就对他说：
不好意思，让你想起往事了。今天我也有点累了。明天我再来这里跟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