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九峰
我们校园里栽有几百株梧桐树，只可惜都是法桐。我说可惜并非有厚此薄彼之意。我偏爱诗词之中经风经雨的青桐，是因为她的叶子更像一枚手掌，恰好写得下一首绝句。
顾况之名，在灿若星河的唐代诗坛可谓不甚起眼。人们但凡知道他，应该也是从他调侃白居易的故事而来。《幽闲鼓吹》中记载一事：白居易入京参加科举考试的那一年，顾况在朝担任著作佐郎且颇有诗名。白居易以诗谒见。顾况先看到“白居易”这个名字，仔细端详着身前的年轻人开玩笑说：“长安米贵，居住不易啊！”及至读到开篇诗稿中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时，不由地赞叹说：“道得个语，居即易矣。”之后顾况在多个场合盛赞白的诗才，终于使得白声名大振，顺利赢得科考。
顾况有如此的慧眼和胸襟实在难得，更为难得的是他堪称传奇的爱情故事。孟棨《本事记》有记：青年诗人顾况闲暇时与好友到上阳宫廷苑囿内游玩，忽见一片梧桐叶从宫墙内顺水流出。他随手拾起，但见叶上题诗一首：一入深宫里，年年不见春。聊题一片叶，寄与有情人。《旧唐书》中列有一个骇人听闻的数字，即唐开元、天宝年间，各地行宫宫女总数逾四万人。白居易《上阳白发人》有诗，“未容君王得见面，一生遂向空房宿。”十六岁入宫，直至六十岁，未曾获得君王垂幸，深锁上阳宫中，一生枯蒿的女子，何其悲哀！顾况怜悯这位有思想有才学的女子，第二天走到流水上游，也在梧桐叶上题诗道：花落深宫莺亦悲，上阳宫女断肠时。帝城不禁东流水，叶上题诗欲寄谁？顾况看到叶片流入上阳宫中，也便惆怅离去。十多天后，有人苑中踏青，又在水边的梧桐叶上拾得一首诗，拿来给顾况看。“一叶题诗出禁城，谁人酬和独含情。自嗟不及波中叶，荡漾乘春取次行。”顾况爱慕这位宫女，便将梧桐叶珍存起来。公元755年，安史之乱爆发，长安、洛阳二京相继陷落。顾况趁乱找到那位宫女逃出上阳宫，二人终结连理。两年之后，已经三十三岁的顾况在至德二年登进士弟，在收获美好爱情的同时也开启了入朝为官的仕途人生。想一想，如此志得意满的顾况，才开得起“长安米贵”的玩笑，才敞得出“居即易矣”的胸襟。
借用梧桐叶传递爱情，除了梧桐叶如手掌，便于题诗之外，更重要的还是梧桐本身即是忠贞爱情的象征。相传梧为雄树，桐是雌树，梧桐同长同老，同生同死。孟郊有诗“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贺铸有词“梧桐半死青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汉乐府长诗《孔雀东南飞》：“两家求合葬，葬在华山傍。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这对追求真爱、抗争礼教、以死铭志的夫妻，生前被迫分离，死后终得合葬。长诗后，用松柏的万古长青，梧桐的枝叶相交，鸳鸯的彻夜长鸣，来表达焦刘二人对爱情的忠贞不渝。东汉至今，两千年矣，每每读来，依旧震撼人心。
诗词之中，梧桐初寓意高洁。当然，忠贞爱情也属高洁的情意，此为一脉相承。《诗经·卷阿》曰：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凤凰和鸣，歌声飞过山岗；梧桐茂盛，身披灿烂朝阳。”庄子《秋水》：“夫鹓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鹓鶵即是凤凰，它从出生地南海飞往北海，只有梧桐才是它的栖身之处。在民间的歌颂体系中，梧桐和凤凰拥有同样高洁美好的品格。直到今天，老百姓们还沿袭着“栽下梧桐树，引得凤凰来”之说。
梧桐品性高洁的另一佐证即为“焦尾琴”。中国古代有四大名琴，齐桓公的“号钟”，楚庄王的“绕梁”，司马相如的“绿绮”和蔡邕的“焦尾”。蔡邕是东汉末年文学家、书法家和音乐家。据传他亡命江海、远迹吴会时，于灶下烈火中抢救出一段声音异常的青桐木。他依据此木的形状和长度，亲手制成一琴，果然音色奇绝，不同凡响，很快名闻四海。因琴尾尚有焦痕，故取名“焦尾”。自此衍生出的“焦桐”“焦琴”等词汇，常用来比喻历尽磨难的良才或是未被赏识的宝器。蔡邕狱中遇害之后，焦尾琴收存皇家，朝代更迭，不停辗转，明末流落民间，终至泯灭。其命运同主人何其相似！后世有一对联记述此事：灵帝无珠走良将，焦桐有幸裁名琴。梧桐与古琴，真乃绝配。直到今天，梧桐仍是制作民族乐器的上佳木材。
梧桐自何时遇上了夜雨呢？“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别离。”“谁识古宫堪恨处，井桐吟雨不胜秋。”“雨滴梧桐秋夜长，愁心和雨到昭阳。”“疏桐翠井早惊秋，叶叶雨声愁。”自从诗人发现了梧桐夜雨这个题材，这样的诗句千百年来已被人唱遍，但若说到这个诗题的高潮，我认为非建炎三年的某个秋日黄昏莫属。那年八月，赵明诚因病去世，李清照已是四十六岁。时值金兵入侵浙西，她将丈夫匆匆安葬之后，追随流亡中的朝廷来到浙东。颠沛流离，庋藏丧失，亡国之恨，丧夫之哀，孀居之苦，境况极为凄凉。此日，于一处流寄之所，她独守秋窗，怅望着寒天之上征鸿飞过，又见园中黄花堆积，枯等着黄昏降临。就在这令人肝肠寸断的节骨眼上，偏偏梧桐叶又被细雨打得“嘀嗒”作响，这将临之夜她要如何度过？长夜过去，她又将如何面对孤苦寂寥的余生？“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这个女人曾经有着“沉醉不知归路”的优裕生活，曾经有着“赌书泼茶”的美好爱情，可在如此巨大的人生转折面前，她只用一声轻叹遮盖住了滴血的心。满目烽火，破碎山河，一腔忧郁痛楚已不足为外人道也！
我与一片梧桐叶相遇是在一场漫天大雾之中。去年秋冬之交，我站在办公室窗前正欣赏着蒸腾雾气从天外滚滚而来。一枚黄叶忽然现身，几经翻转之后，不偏不倚落在我的窗台之上。这是一枚法桐叶片，霜露斑驳，叶叉开合，找不到一处平整的地方容我题写一首绝句。法国梧桐其实属于悬铃木科悬铃木属，原产欧洲，因为初由法国人带入上海栽在霞飞路上，沪上人便称“法国梧桐”。就其树形树冠而言，极为适宜做行道树，以增添城市的风景。身为泊来树种，的确不需要我为这片叶子题写绝句。可为了表明我没有厚此薄彼之意，赠一短诗，来纪念这次偶遇。“大雾中，一枚黄叶，轻轻扣响我的窗棂。亲爱的，这是你从远方给我写来的信吧。叶面上山川相缪，阡陌纵横，还有这深深浅浅，斑斑点点，可是你记下的漫漫归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