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钧

那天清晨，我和爱人送女儿回美国读书。这是她留学生涯的第三个年头。在北京国际机场T2航站楼，我们在与女儿深情拥抱之后，女儿拉着行李箱，背着双肩包走进了安检厅，走了几步，她蓦然转过头来，朝我们摆摆手，回眸一笑。也就在那一瞬间，我陡然发现90后的女儿真的长大了，像一只羽翼丰满的小鸟，展翅搏击在蓝天之上。

女儿，你知道此刻老爸想的是什么吗？那一刻，我想到你二十三年前，蹒跚学步的样子。面对面，我拉着你的双手，看到你稚嫩的眼神里，透着几丝兴奋，又透着几丝恐惧。之前，你次跌倒，又次爬起来，你哭过，也胆怯过，到了终于迈出第一步的那一刻，你露出了稚嫩而开心的微笑。人生的第一步迈出的是艰难，也迈出的是勇气，即便看起来挺平常的第一步，又有谁能绕得过去呢？

“女儿长大了，我们也老了！”爱人痴痴看着女儿渐行渐远的背影，喟然叹道。

“没错，我们能在身边拥有孩子多少年？小鸟总归要放飞的，梦想也总归要放飞的。”我也望着一袭白色羽绒服的女儿，道出一声发自肺腑的感慨。

大三那年，瑶瑶还远在合肥的中国科技大学读书。那年暑假她回来说，想放弃保研机会，去美国留学。我当时一愣，脱口而出：“出国留学是好事，爸妈都会支持你的。不过，我们是工薪阶层……”女儿笑笑说：“老爸放心好了，如果不能申请到全额奖学金我就不出去了。”话虽这么说，可我俩还是悬着一颗心。就女儿学习成绩而言，已连年获得了奖学金、光华奖学金等浆砌，在中科大保研应当是没悬念的，但按照学校规定，如果申请出国留学，就自动失去保研机会。一旦申请全奖留学失败，那岂不等于“鸡飞蛋打”了吗？

静下心来，我和爱人也探讨过这样的话题，倘若女儿生在富二代家庭，那会是个什么样子？也许家长轻轻地拍了拍口袋，呵呵，小菜一碟嘛。那样就不必对那大笔留学费用担忧了。凭着女儿的学习成绩，她会轻松地走进享誉的美国高校，但要拿全额奖学金，就另当别论了。据我们了解，全奖在申请去美留学的学子中，几率不会超过10%。这对女儿来讲无疑面临一次很大的挑战。一个平凡家境的女孩子，与一个显贵家境的女孩子，其落差就仅在于此吗？

有人说，生长在富贵之家，就可以少奋斗几十年，至少不会为车子、房子、票子发愁。但我想问一句，“少奋斗上几十年”，福兮？祸兮？当然，谁都不会与人民币有仇，出身豪门也绝非坏事儿，但富不过三代，也绝非空穴来风。早在两千多年前，孟夫子就有过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之说：“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老祖宗说得何其好啊！尽管社会上有人冷言，现代社会是一个“拼爹”的时代，但“拼爹”拼得了一时，拼得了一世吗？“我爸是李刚”也罢，“富二代飙车豪驾”也罢，总离不开老子这根富贵“魔杖”。但当一片片浮云随风飘逝之后，后的结局留给人们的思索还少吗？若真的那样，女儿倒有理由庆幸植根于平凡的土壤里，生长在一个既不贫困，又不富有的普通人家了。

一年后，女儿靠自己的努力，如愿以偿地获得了美国一所知名高校的全奖offer，将去攻读化学专业博士学位。消息传来，我和爱人那种兴奋心情难以言表。我不由想到了冰心老人那句至理名言：“成功的花，人们只惊慕她现时的明艳！然而当初她的芽儿，浸透了奋斗的泪泉，洒遍了牺牲的血雨。”

我丝毫不怀疑女儿是的，就像丝毫不怀疑女儿本色平凡那样。我眼中的女儿就是在平凡中生活，在平凡中学习，在平凡中长大。儿时的她不擅交往，见人腼腆，是个时常躲在妈妈背后怯怯看生人的小女孩儿。从小学到中学，女儿在班上虽说成绩总是名列前十，但鲜有的时候。平凡的情商，平凡的智商，造就了一个平凡的小女孩儿，就像女儿有一个平凡的妈妈和爸爸一样，由于缺乏经天纬地之才，注定了妈妈一辈子只会教书育人，爸爸一辈子只会秉烛书写。

我不禁在想，平凡是什么？平凡是远离林立的楼群，伸向绵延庄稼地的幽径；平凡是没有豪华别墅的阔绰，陋室中，纵笔挥洒的大杂院故事；平凡是能遮住忧思愁虑的树，树荫下，尽可能领略淡泊宁静的心境；平凡是海滩上的石子，饱经岁月风浪的冲刷，丝毫不介意能否引起游人注意。

我和爱人透过航站楼落地窗，遥望一架又一架航班腾空跃起，飞向寥廓的蓝天。女儿这会儿可能快登机了吧？那是一架达美航空公司的航班，中途将在东京转机，然后飞往纽约。那是一次要历经十多个小时的漫长航程，父女临别时相约在东京转机时，相互通过手机微信再联系，感谢这个信息时代给远隔千山万水的父女提供了如此便捷的沟通手段。我仰望长空，放飞思绪，蓝天飘过来一片依依送别的云……

在机场快轨的车厢里，我们俩相对无言，那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欣慰中夹杂着依恋。女儿长大了，我依然觉得女儿是首让我心动的诗，让我充满了创作的激情。

航班起飞两个多小时之后，我在家中如愿接到女儿在东京羽田国际机场发来的一条带笑脸表情的微信：“老爸，我到东京啦。”几句短暂闲聊之后，我蓦然有了一个感觉，女儿无论多大，走到哪里，身在何方，在父母眼里，永远都是一个孩子，都是一个牵挂，这就是人类伟大的父爱与母爱，即使远在天边，也无时无刻无处不在！

说也怪，我也有十几年不曾写诗了，就在那一刻，我却诗如泉涌，在二十几分钟的闲聊中，即兴写给她三首诗。其一，朝辞京城入云端 /迢迢蓝天伴/儿行云海情深深/高堂遥指鹏程远。女儿说：“哇，太感动了！” 其二，北京东京转纽约/云卷云舒路绵绵/难得桑梓享天意/甲午祥云送尔远。女儿又说：“您怎么诗兴大发了？”其三，青春为伴笑还乡/惜别依依倾衷肠/海外求学有情侣/牵手志同路久长。女儿发来一个笑脸说：“谢谢老爸了。”我意犹未尽，又在微信上留言：“谨以此诗句送给远行的女儿，祝旅途一路平安！”

“我又要登机了。”女儿在12时43分又发来一条微信。我坐在沙发上，看着手机彩屏，仍沉浸于诗情画意之中，似乎完全被自己所感动了。我想女儿是首让老爸心动的诗，这缘于女儿至今仍保持着纯洁清澈的童心。童心是一首好诗,那纯洁的想像,那无邪的天真，都缘于一颗真诚而平凡的心灵。

我时常在想，孩子一生下来原本一张白纸，乐与忧，美与丑，爱与恨的认知能力都是后天学会的。但孩子的启蒙老师就是生身父母，他们抚养子女的核心是教育，这的确是门很辛苦，又很高深的学问，难怪自古便有“子不教，父之过”之说。

但我要对女儿说，瑶瑶，你带给父母的快乐和人生的动力已远远超过父母所付出的辛劳。是你那颗纯洁清澈的童心温暖了我，是你那颗天真无邪的童心感染了我，是你那颗美丽豁达的童心激励了我，我们从来都是“教学相长”。看着你一天天长大，我们也在一天天变老，父爱无言，但我们之间无时无刻不在做着心灵的沟通与对话。

（后记：如今女儿已获得博士学位，学成归国，在北京一所高校任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