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谈中国古代小说:中国人的民族性,很善说故事。小时候家中佣人、长短工,都会讲故事,看上去很笨,讲起来,完全沉浸在故事里,滔滔不绝。中国哲学家也比西方哲学家更喜以形象说理,放进很多神话、传说、寓言,甚至笑话——这或许就是先秦诸子夹着早期的“袖珍小说”。特别是《庄子》、《列子》,写本精美绝伦,收集起来,洋洋大观。
中国人都喜欢以故事情节打动别人。早古的小说,《燕丹子》,叙荆轲刺秦王事,中国小说的老祖宗。六朝之后,小说更繁,分二类,一类写超自然的神怪,如《搜神记》、《续齐谐记》,一类记录民间的轶事、名言、警句、杂事,如《世说新语》、《西京杂记》。
古代小说是叙事性散文,严格说来不能算小说。直到唐代,真正的小说上场,即所谓“传奇”。唐人传奇精美、奇妙、纯正,技巧一下子就达到极高的程度,契诃夫、莫泊桑、欧·亨利等西方短篇小说家若能读中文,一定吃醋。唐人传奇篇篇都好。分三类:恋爱故事、豪侠故事、鬼怪故事。
写爱情,实在罗曼蒂克,感情张力猛大,悲欢喜怒,都唯美,十足唐风。写豪侠,千金酬知己,拼却一腔血,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痛快。写神怪,后来的《聊斋》,论情节故事,却难有一篇比得。明明是怪异的寓言,却写得如此人情深刻,阔大自然。
古代说话成一行业,分四派。其一,小说,北方称“银字儿”。其二,说经,讲佛家故事,劝人为善,参禅悟道。其三,讲史,通俗浅显地解释通鉴、史话。其四,合生,讲当代故事,是报告文学、新闻,从古代讲到当时。
《水浒》,人物一百零八,名字全是作者起的。一个小说家不会起人物名字,先已完蛋了。武松、鲁智深、卢俊义、李逵、林冲……个性描写游刃有余,个个清楚,笔墨酣畅,元气淋漓。每个人出身穿着,细细地写,都有滋味——从此小说走上高峰,一反中国古文学阴柔气,一派阳刚气。
小说,是现在的词。当时叫做“平话”,也就是“评话”,“说书”,以口语敷演故事,带有动作,重点是说白。宋时盛行说书,平话尤盛于江南,出大师。有名的是柳敬亭。柳敬亭不唯技艺冠一时,学问人品,可敬可爱,实在是评话家的祖师。人长得又大又黑又粗,大麻子,每到清夜,三五好友听他说书,觉得他美极了。他说书,譬如讲武松进酒店,大喝一声,酒瓮嗡嗡作回音,完全是发挥创造。旧时一般有知识的家庭,家中东一堆西一叠这类评话本,实在是中国民间的历史教科书。
《西游记》,吴承恩百回本,底本是杨致和《西游记传》,吴承恩放大了十倍。两本对照,可见吴本的。所以天才者,就是有资格挪用别人的东西。拿了你的东西,叫你拜倒。世界上只有这种强盗是高贵的,光荣的。莎士比亚是强盗王,吴承恩这强盗也有两下子。想象他的性情,是个快乐人,大有趣,孙悟空的模特儿,就是他自己。
吴承恩的幽默丰富,无往不利。八十一关,关关不同,一魔一妖,一怪一仙,都各有性格,活龙活现,唐僧和三徒弟,性格毕现,绝不混淆,综合起来,是刻画人性。其中任何一段都是独立的好短篇。
《金瓶梅》、《水浒传》、《西游记》,当时称为三大奇书。这三部奇书,奇在一部是给男人看的,一部是给小孩看的,一部是给女人看的。《水浒》着力写男人,女性带带过就算了。《西游记》是童心烂漫,我说给小孩看,是指有童心的成人。而《金瓶梅》对妇女性格的刻画,极为深细,近乎现代的所谓心理小说。
《金瓶梅》语言处处生动,其“方法论”影响到曹雪芹、张爱玲。这些女人你一句我一句,充满心机、谋略,细节中的你死我活,半句不让,阴森可怕。曹雪芹的“意淫”还是唯美的、诗的,慢条斯理,回肠荡气。《金瓶梅》是“肉淫”,是变态的、耽溺的、不顾死活的。《红楼梦》是浪漫的,《金瓶梅》是现代的。
《红》书明朗,《金》书幽暗。《红楼梦》惜在未由曹氏完成,《金瓶梅》的作者没有艺术家的自觉。
“三言”“两拍”属于民间社会,士大夫阶层不关心,以为不登大雅之堂。这些短篇小说自有民间的活气,从中可见那时代的风俗习惯、生活情调。我很有耐心看这类书,好比吃带壳的花生、毛豆,吃田螺、螃蟹,品赏大地的滋味、河泊的滋味。
明朝的笔记小说,文笔极好,很精练,极少字数把故事说完,还留有余韵。《聊斋志异》,好在笔法,用词极简达意,出入风雅,记俚俗荒诞事,却很可观。此后赞美别人文字精深,称之聊斋笔法。
钟阿城:木心的成就在散文、诗歌与随笔,在贯通中西方面,当代中国作家没有一个能超过他。
陈丹青:我跟木心学了这么多年,第一学到的,是他念兹在兹的“耐心”。木心终生默默无闻,暮年始得“泛泛浮名”。他说,一位艺术家,才华的自觉,作品的自觉,说,还是不说,熬住,还是熬不住,这是一个重要的问题。
梁文道:木心的作品,好读难懂,难懂易记,每一句说,自有一股木心的标识,引人一字一字地读下去,铭入脑海,可堪咀嚼,可堪回味。
喜欢木心的朋友可以买一套他的《文学回忆录》看看,点击下方链接即可直接购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