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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中的梦,是表现梦幻还是劝人醒悟?

来源:句子大全 发布时间:2024-06-26 10:13:26 点击:59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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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所以叫“红楼梦”,其原因之一是作者把他所描写的现实,当成是“红楼一梦”来描绘,还有一个原因是《红楼梦》对梦的描写特别多,特别精彩。显然,对梦境与幻觉的描写是《红楼梦》的重要的表现手法之一。据统计,《红楼梦》前八十回,写梦境十五处,写幻觉两处;后四十回,写梦境四处,写幻觉十二处。前八十回侧重于对“梦”的描写,而后四十回侧重于对“幻”的描绘,其实,“梦”和“幻”是难以完全分开的,虽然“梦”是在人睡着时出现的,而“幻”是在人醒的时候浮现的,但均是在朦朦胧胧的感觉中,似醒非醒,似知非知的茫茫然然的状态下出现的精神现象。

清人王希廉对《红楼梦》的梦有精彩的评述,他说:“从来传奇小说,多托言于梦。如《西厢》之草桥惊梦,《水浒》之英雄恶梦,则一梦而止,全部俱归梦境。《还魂》之因梦而死,死而复生;《紫钗》仿佛似之,而情事迴别。《南柯》、《邯郸》,功名事业,俱在梦中,各有不同,各有妙处。《红楼梦》也是说梦,而立意作法,另开生面。前后两大梦,皆游太虚幻境,而一梦是真梦,虽阅册听歌,茫然不解;一是神游,因缘定数,了然记得。且有甄士隐梦得一半幻境,绛芸轩梦语含糊,甄宝玉一梦而顿改前非,林黛玉一梦而情痴愈锢。又有柳相莲梦醒出家,香菱梦里作诗,贾宝玉与甄宝玉相合,妙玉走魔恶梦,小红私情痴梦,尤二姐梦妹劝斩妒妇,玉凤姐梦人抢夺锦匹,宝玉梦至阴司,袭人梦见宝玉、秦氏、元妃等托梦,及宝玉想梦无梦等事,穿插其中。与别部小说传奇说梦不同,文人心思,不可思议。”(参见王希廉:《红楼梦总评》)

这确实比较地点评了《红楼梦》中出现的各种各样的梦,并指出了红楼之梦与别的小说之梦的不同,“立意作法,别开生面”,当然,王希廉对这“别开生面”到底表现在哪里,解释是比较含糊的。其实,红楼之梦立意之新,其重要的表现就在于赋予梦以哲理的意蕴,以梦来寓意梦幻的人生,并通过对梦幻人生劫难和痛苦的揭示,来提示人们该对人生有所醒悟,以“梦”来劝人觉醒,这就是《红楼梦》对梦描写的“别开生面”之处。

在《红楼梦》中前后有两个特别注意的“梦”,一个是“序梦”,一个是“结梦”。

甄士隐在葫芦庙旁的白日梦正像上面所说的,是一个极为重要的梦,这是整部小说的“序梦”。而贾雨村被削职为民之后在急流津觉迷渡口与甄士隐如约相会时的那种恍如隔世、如梦初醒的幻觉,体验久经尘世的沧桑,感叹人生如梦,可以看成是整部小说的“结梦”,也是很重要的梦幻之景。甄、贾二人在觉迷渡口,悟忆人生经历,“一念之间,尘凡顿易”,于是醒悟了人生,所以,小说的后有结语是:“说到辛酸处,荒唐愈可悲。由来同一梦,休笑世人痴。”“序梦”表现甄士隐有超脱之心态,欲悟未悟,未能真悟又有所悟的觉悟状态,而“结梦”则表现了贾雨村先是执迷不悟,直到在红尘中打滚后,终才有所悟的觉悟状态,两个梦所指向的都是思凡之后之悟道解脱。

贾雨村

甄士隐

与“序梦”和“结梦”同样具有主题启示意义的是贾宝玉两次的梦幻神游太虚幻境

第五回描写贾宝玉第一次梦游太虚幻境。这次梦游,说的是警幻仙姑受荣宁二公的灵魂所托,“先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望“能使他跳出迷人圈子,入于正路”。而实际上,警幻也是想让贾宝玉体验悦色恋情的“云雨之欢”,以便从“好色即淫,知情更淫”的情欲声色中走出来,追求纯真的精神爱恋。

此次神游,让贾宝玉体验到了相当的情色刺激,让他充分地感受到了“欲”的诱惑:首先,在入梦之前,特别安排在兼有宝钗、黛玉之美的秦可卿的卧室里,其环境气氛相当的具有诱惑性。进入房中,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让宝玉觉得眼饧骨软,连说:“好香!”房中的壁上,挂着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云:“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赵飞燕立着舞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宝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连珠帐。”(《红楼梦》第五回)宝玉毕竟是“情种”的化身,对此很是欣赏,含笑地说:“这里好,这里好!”秦氏也笑着说:“我这屋子,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了。”(《红楼梦》第五回)环境中的物件及所涉之人物,均与情色有关。

太虚幻境

其次,行为、话语上也很有诱惑力,颇有情欲风韵的秦可卿亲自为宝玉展开了西施浣过的纱衾,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众奶姆伏侍宝玉卧好了,款款散去,只留下袭人、晴雯、麝月、秋纹四个丫鬟为伴,很会挑逗的秦氏还让小丫鬟们好生在檐下看着猫儿打架。猫儿打架可是性暗示,猫打架的叫声很有骚动性,妙玉“走火入魔”时也听到了房顶上两个猫儿在嘶叫。这些行为和声音在于唤起宝玉的性冲动,果然,宝玉便恍恍惚惚睡去,悠悠荡荡跟随着可卿到了太虚幻境。在歌声中遇到了神仙姐姐,那即是“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姑”。她专“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这位仙姑请宝玉品尝她“自采仙茗一盏,亲酿美酒几瓮”,并欲让他欣赏“素练魔舞歌姬数人”表演新填《红楼梦》仙曲十二支。

于是,宝玉跟随着走过了写着“太虚幻境”和真假、有无对联的坊,又到了一宫门,上面写着“孽海情天”和那关于“古今之情”、“风月之债”的对联。又进了第二道门,看到了“薄命司”等,宝玉看了《金陵十二钗正册》、《副册》和《又副册》,不甚了解,正要再看时,警幻仙姑知他天分极高,怕泄露天机,便掩卷引开他。到了一处,众仙子以为是迎接贵客绛珠仙子的,不想等来了一浊物污染清净女儿之境。警幻解释说,原是去荣府迎绛珠的,从宁府过,遇荣宁二公之灵,要求以情欲声色等事来警示其嫡孙的痴顽,劝其走入正途。说完携宝玉入一室,闻一缕幽香,喝百花香酒,遇痴梦仙姑、钟情大士、引愁金女、度恨菩提等,欣赏新制的调曲《红楼梦》十二支。表演后,送宝玉至一香闺绣阁中,向他讲一番“意淫”的道理,并说明:“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虽可为良友,却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今既遇尔祖宁荣二公剖腹深嘱,吾不忍子独为我闺阁增光而见弃于世道。故引子前来,醉以美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将吾妹一人,乳名兼美表字可卿者许配与汝,今夕良时即可成姻。不过令汝领略此仙闺幻境之风光尚然如此,何况尘世之情景呢。从今后万万解释,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

贾宝玉

说完,警幻仙姑便秘授宝玉以云雨之事,推宝玉入房中,将门掩上自去了。(参看《红楼梦》第五回)正当宝玉与可卿难解难分时,忽然至一个所在,荆榛遍地,狼虎同行,迎面一道黑溪阻路,无桥梁可通。忽见警幻从后追来,喊他作速回头!原来这是一万丈迷津,无舟楫可通,只有一个木筏,由“木居士掌柁,灰侍者撑篙”,“不受金银之谢,但遇有缘者渡之”。如果他宝玉坠落其中,便深负警幻从前的谆谆警戒了。可是,宝玉只听迷津内响如雷声,还是由许多夜叉海鬼将宝玉拖将下去。宝玉吓醒了,大声喊着:“可卿救我!”

值得注意的是,这个梦包含着多重的含义:首先,阐述宝玉被引入风月情色之中,体验云雨之事,初尝温柔乡的乐趣,而这乐其实并非真正的乐,只是梦中虚假之乐,所以说“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酬。”目的是以性爱经历来提示悟道解脱,所以主张对肉体情色体验的超越,宣扬精神契合的“意淫”。

其次,揭示了宝玉尘世经历的二重追求,一方面是因为他原来是“情种”,醉心于温柔梦乡,闻幽香,尝美酒,听猫儿叫声,在同昌公主制的连珠帐内,享受西施浣过的纱衾和红娘抱过的鸳枕,与兼美体验着云雨之情,在这种情色的沉溺中,他读不懂金陵十二钗的正、副册,也悟不了温柔乡其实是悲伤地。另一方面,他作为名门望族之后,家族的责任,功业的需要,承继祖业的重担,需要他走出沉迷的风月情爱,走上建功立业的正路,警幻听荣宁二公的嘱托,想以极端的方式来唤醒他,让他尽情享受“云雨”之乐,希望能“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可是,后来并未如愿,宝玉被夜叉海鬼拖入万丈迷津中,既违背了警幻的谆谆警戒,也未能由“木居士”掌舵度过迷津。风月情爱难以真正快乐,建功立业又未能如愿,剩下的只有悟道而超脱一条路了。贾宝玉的梦,与甄士隐的梦是相通的,而这种相通,在贾宝玉的第二次梦游太虚幻境时,表现得更为了。

在第一一五回到第一一六回写第二次梦游太虚幻境。小说描写道:宝玉的“玉”丢了,魂魄出窍了,他恍恍惚惚随着送玉的和尚飘飘摇摇地走了出去,到了个荒野地方,远远的望见一座牌楼,好像曾到过的。那和尚早拉着宝玉过了牌楼。只见牌上写着“真如福地”四个大字,两边一副对联是:“假去真来真胜假,无原有是有非无。”转过牌坊,便是一座宫门,门上也横书着四个大字:“福善祸淫。”又有一副对联:“过去未来,莫谓智贤能打破;前因后果,须知亲近不相逢。”宝玉欲问因果,走进了一座巍峨殿宇,上有匾额上写着:“引觉情痴。”两边的对联是:“喜笑悲哀都是假,贪求思慕总因痴。”他忽然想起,少时做梦,曾到这地方,如今能亲身到此,也是大幸。他壮胆上前打开了大橱,看到了“金陵十二钗正册”,宝玉在册中看到了玉带上头有个“林”字,又看到了“金簪雪里”等。后来,宝玉遇到看仙草的仙子,说她的主人是“潇湘妃子”,又听有人叫“神瑛侍者”,又遇尤三姐、黛玉、晴雯、凤姐、秦氏等,后被黄巾力士追赶,正在情急,送玉来的和尚手里拿着一面镜子一照,说奉元妃娘娘旨意,特来救他。他告诉和尚说他看了册子。和尚对他说:“世上的情缘,都是那些魔障,只要把历过的事情细细记着,将来我与你说明。”说着,把宝玉狠命的一推,说:“回去罢。”宝玉跌倒,喊“阿哟!”醒了。(参见《红楼梦》第一一六回)

值得注意的是,宝玉醒来时,还能记得当时的一些事,特别是那时惜春说:“那年失玉,还请妙玉请过仙,说是‘青埂峰下倚古松’,还有什么‘入我门来一笑逢’的话。想起来‘入我门’三字,大有讲究。佛教法门大,只怕二哥哥不能入得去。”宝玉听了,冷笑几声,宝钗听着,皱着眉头,尤氏说:“偏你一说又是佛门了,你出家的念头还没有歇么?”惜春笑着说:“不瞒嫂子说,我早已断了荤了。”王夫人道:“好孩子,阿弥陀佛,这个念头是起不得的!”惜春听了,也不言语。宝玉想起了“青灯古佛旁”的诗句,不禁连叹几声。忽又想起一床席、一枝花的诗句来,用眼睛看着袭人,不觉又流下泪来。众人见他忽笑忽悲,也不解是何意,以为又是旧病复发,哪里知道宝玉触处机来,竟能把偷看册上的诗句牢牢记住了,只是不说出来,心中早有一家成见在那里了。(参见《红楼梦》第一一六回)

这回幻游太虚幻境,宝玉觉悟多了,不仅看到了“假去真来真胜假,无原有是有非无”的对联,知道“智贤”不能打破“过去未来”,“亲近”因“前因后果”未能相逢。世间一切都是虚,“喜笑悲哀都是假,贪求思慕总因痴”。宝玉对自己,对黛玉,对册子中所说的他的亲近的人的身世经历及命中的使命,已知大概,仿佛看到了佛法大门已开,想起了“青灯古佛旁”的诗句,出家的决心已定了,只是对身边的女子依依难舍。离弃红尘,走上悟道归真之路,已经是假(贾)玉真石的必然选择。

在第八十二回描述了“病潇湘痴魂惊恶梦”,黛玉作了一个很重要的梦,这个梦也是很有玄机的。当时,一个老婆子咕咕哝哝地说黛玉这样好模样儿,除了宝玉,什么人也擎受不起!黛玉一直想着这话,很是刺心,正值黄昏人静,千愁万绪堆上心头,想起了自己身体不好,年纪也不小了,宝玉心里虽没别人,但是老太太和她的舅母又不见得有半点意思,恨她父母在时,为何不早定了这门亲事。但又转念一想,倘若她父母在世,定了别的婚姻,怎能够有宝玉这样的人才心地呢?想来想去,辗转缠绵,叹了口气,吊了几点泪,毫无情绪,和衣倒下,不知不觉做起梦来,仿佛听到小丫头在说:“外面雨村贾老爷请姑娘。”黛玉道觉得她虽跟雨村读过书,却不比男学生,不必见。就叫小丫头回话说她自己身上有病,不能出来,请代为请安道谢。小丫头说:“只怕要与姑娘道喜,南京还有人来接。”说着,又见凤姐同邢夫人、王夫人、宝钗等都来道喜和送行。黛玉慌张地问:“你们说什么话?”凤姐说:“你还装什么呆?你难道不知道:林姑爷升了湖北的粮道,娶了一位继母,十分合心合意。如今想着你撂在这里,不成事体,因托了贾雨村作媒,将你许了你继母的什么亲戚,还说是续弦,所以着人到这里来接你回去。大约一到家中,就要过去的。都是你继母作主。怕的是道儿上没有照应,还叫你琏二哥哥送去。”凤姐说得黛玉一身冷汗。黛玉又恍惚父亲果真在那里做官的样子。心里很着急,硬是说:“没有的事,都是凤姐姐混闹!”邢夫人向王夫人使眼色,冷笑着走了。

林黛玉

黛玉心中干着急,又说不出来,哽哽咽咽,恍惚和贾母在一处,她觉得求老太太兴许是有用的,说她死也不去南边,继母不是亲娘,情愿跟着老太太。想不到贾母板着脸笑着说这不关她的事。并说做女人是要出嫁的。黛玉情愿做个自食其力的奴婢,再次求贾母救她,贾母却让鸳鸯把她送出去了。黛玉知道求也没有用了,不如寻个自尽。她痛恨自己没有亲娘,原先外祖母与舅母姊妹们平时对她的好,都是假的。她只想再见宝玉一面,兴许他还有办法。不想,宝玉站在她面前,也是笑嘻嘻的道喜。黛玉听了更急了,也顾不得什么了,紧紧拉住宝玉说:“好!宝玉,我今日才知道你是个无情无义的人了!”宝玉说:“我怎么无情无义?你既有了人家儿,咱们各自干各自的了。”黛玉越听越气,越没了主意,只得拉着宝玉哭着说:“好哥哥!你叫我跟了谁去?”宝玉说:“你要不去,就在这里住着。你原是许了我的,所以你才到我们这里来。我待你是怎么样的?你也想想。”黛玉恍惚又像真的曾许过宝玉的,心里忽又转悲作喜,问宝玉说:“我是死活打定主意的了,你到底叫我去不去?”宝玉说:“我说叫你住下。你不信我的话,你就瞧瞧我的心!”说着,就拿着一把小刀子往胸口上一划,只见鲜血直流。黛玉吓得魂飞魄散,忙用手握着宝玉的心窝,哭着说:“你怎么做出这个事来?你先来杀了我罢!”宝玉说:“不怕,我拿我的心给你瞧。”还把手在划开的地方儿乱抓。黛玉又颤又哭,又怕人撞破,抱住宝玉痛哭。宝玉说:“不好了。我的心没有了,活不得了!”说着,眼睛往上一翻,“咕咚”就倒了。黛玉拚命放声大哭。只听见紫鹃叫道:“姑娘,姑娘!怎么魇住了?快醒醒儿,脱了衣服睡罢。”黛玉一翻身,原来是一场恶梦。(参见《红楼梦》第八十二回)

这个梦首先是说明了现实中哪怕是亲戚表面是融融亲情,实际上是冷酷和无情,祖母与舅母姊妹们平时对她的好,都是假的。其次,暗示着绛珠仙草在俗界不被认可,还泪是悲剧性的,木石姻缘在俗界不可能实现,结局是悲惨的,作为贾府的高决策人,平时虽然似乎对黛玉极为疼爱,但关键时,却是冷笑着让人把她拉开了。此外,梦揭示了“木”与“石”,绛珠与神瑛在梦幻中彼此心灵相通,誓死相守。所以,宝玉也在梦中喊出了:“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金玉良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参见《红楼梦》第三十六回)“木”、“石”在尘世的劫难和在幻境中的心灵相通,提示着走出凡间悲剧回归神界以悟道解脱。

如果说黛玉的梦是关于凡间爱情婚姻破灭的警示,那么,第十三回秦可卿的托梦却是关于尘世间的富贵如过雨云烟的提示。一天夜里的三故时分,平儿已睡熟了,凤姐睡眼微蒙,恍惚见到了秦氏从外走进来,含笑地对她说:“婶娘好睡!我今日回去,你也不送我一程。因娘儿们素日相好,我舍不得婶娘,故来别你一别。还有一件心愿未了,非告诉婶娘,别人未必中用。”凤姐听了,恍惚地问说:“有何心愿?只管托我就是了。”秦氏说:“婶娘,你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不能过你。你如何连两句俗语也不晓得?常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一日倘或乐极生悲,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岂不虚称了一世诗书旧族了?”凤姐听了,心胸不快,十分敬畏,急忙问说:“这话虑的极是,但有何法可以永保无虞?”秦氏冷笑说:“婶娘好痴也!‘否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岂人力所能常保的?但如今能于荣时筹画下将来衰时的世业,亦可以常远保全了。即如今日诸事俱妥,只有两件未妥,若把此事如此一行,则后日可保无患了。”凤姐便问是什么事?秦氏说:“目今祖茔虽四时祭祀,只是无一定的钱粮;第二,家塾虽立,无一定的供给。依我想来,如今盛时固不缺祭祀供给,但将来败落之时,此二项有何出处?莫若依我定见,趁今日富贵,将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亩,以备祭祀、供给之费皆出自此处;将家塾亦设于此。合同族中长幼,大家定了则例,日后按房掌管这一年的地亩钱粮、祭祀供给之事。如此周流,又无争竞,也没有典卖诸弊。便是有罪,己物可以入官,这祭祀产业连官也不入的。便败落下来,子孙回家读书务农也有个退步,祭祀又可永继。若目今以为荣华不绝,不思后日,终非长策。眼见不日又有一件的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要知道也不过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万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语。若不早为后虑,只恐后悔无益了!”凤姐忙问有何喜事?秦氏说天机不可泄漏。念与凤姐好了一场,临别赠予你两句话:“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凤姐正要再问,只听二门上传出云板连叩四下,正是丧音,凤姐惊醒,听到人报:“东府蓉大奶奶没了。”(参见《红楼梦》第十三回)

秦可卿

秦可卿托梦,从有盛必有衰,登高必跌重的高度来提示凤姐,从如何保住祭祀、供给之费用,以及败落下来后子孙回家读书务农有退步等细微处来开治家的处方。虽说是一种无能治本,权且治标的困惑与无奈,但也是居安思危、处盛惧衰,乃至欲将死马当成活马医的梦想和希望。秦氏所提出的治标的低调方案,虽未成为凤姐理家的行动纲领,但秦氏托梦中的思深虑远之论,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人之既死,其言更善”的真言实话。也暗示着脂评所批的“树倒猢狲散”的警语。也应了《好了歌注》所解的“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凡间的富贵场,只是暂时表面的繁华,到头来依然是穷困潦倒,了却红尘,方是根本的生路。

第十二回和第六十六回有两个对应的幻觉或梦,一个讲贾瑞,一个讲柳相莲,一个沉溺于情色而不悟,一个斩断烦恼而及时顿悟。执迷的一命呜呼,觉悟的悟道而超脱。

先说第一个梦。贾瑞暗恋着凤姐,被折腾得够呛,后来得了相思病,心急得要命,无药不吃,但又不见。忽然遇到有个跛足道人来化斋,称专治冤孽之症。贾瑞听见了,直喊,“快去请进那位菩萨来救命!”一面在枕头上磕头。众人只得带那道士进来,贾瑞一把拉住,连叫“菩萨救我!”那道士叹气说:“你这病非药可医。我有个宝贝与你,你天天看时,此命可保矣。”说完,取出个正面反面皆可照人的镜子来,镜子背上錾着“风月宝鉴”四字。道士将镜子递给贾瑞说:“这物出自太虚幻境空灵殿上,警幻仙子所制,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有济世保生之功。所以带他到世上来,单与那些聪明俊秀、风雅王孙等照看。千万不可照正面,只照背面,要紧,要紧!三日后我来收取,管叫你病好。”说完,徉长而去,众人苦留不住。贾瑞接了镜子,想着那道士挺有意思,何不照一照试试?他拿起那“宝鉴”来,向反面一照,只见一个骷髅儿,立在里面,急忙掩了,大骂那道士混帐!他想照照正面是什么?便将正面一照,只见凤姐站在里面向他招手。贾瑞心中一喜,荡悠悠觉得进了镜子,与凤姐云雨一番,凤姐仍送他出来。到了床上,“嗳哟”了一声,睁眼一看,仍是反面立着一个骷髅。贾瑞自觉汗津津的,底下已遗了一滩精。贾瑞心中到底不满足,又翻过正面来,只见凤姐又招手叫他,他又进去,如此三四次。到了后来,刚要出镜子来,只见两个人走来,拿铁锁把他套住,拉了就走。贾瑞大叫:“让我拿了镜子再走——”说这句后就再不能说话了。后来镜子掉下来,贾瑞便不动了,已经咽气,身子底下遗下了一大滩精。代儒夫妇哭的死去活来,大骂道士是妖道!遂命人架起火来烧那镜子。只听空中叫道:“谁叫他自己照了正面呢!你们自己以假为真,为何烧我此镜?”忽见那镜从房中飞出。代儒出门看时,却还是那个跛足道人,喊道:“还我的风月宝鉴来!”说着,抢了镜子,飘然而去了。(参见《红楼梦》第十二回)沉溺于风月情事,执迷于情色而不悟,贾瑞照镜子的“正面”,以假为真,终于命丧黄泉。

贾瑞

在另外一个梦里,与贾瑞梦中的故事不同,说的是当尤三姐用剑自杀后,柳相莲昏昏默默,想起刚才尤三姐用雌剑引颈自尽的事,惊叹尤三姐这样标致人才,又这等刚烈!他自悔不及,信步行来,也不自知了。正走之间,隐约看到三姐从那边走来,一手捧着鸳鸯剑,一手捧着一卷册子,向湘莲哭着说:“妾痴情待君五年,不期君果冷心冷面。妾以死报此痴情。妾今奉警幻仙姑之命,前往太虚幻境,修注案中所有一干情鬼。妾不忍相别,故来一会,从此再不能相见矣!”说完,又向湘莲洒了几点眼泪,便要告辞而行。湘莲不舍,连忙欲上来拉住她问,那三姐一摔手,便自去了。柳湘莲放声大哭,不觉处梦中哭醒,似梦非梦,睁眼看时,竟是一座破庙,旁边坐着一个瘸腿道士捕虱。湘莲便起身稽首相问:“此系何方?仙师何号?”道士笑着说:“连我也不知道此系何方,我系何人。不过暂来歇脚而已。”湘莲听了,冷然如寒冰侵骨,掣出那股雄剑来,将万根烦恼丝,一挥而尽,便随那道士,不知往那里去了。(参见《红楼梦》第六十六回)果断的性情男士也许是念了刚烈那女子太痴情,自己便以雄剑斩断万根的烦恼丝,随道士解脱去了。柳湘莲与贾瑞绝然不同,贾瑞是沉溺于情色而不悟,柳相莲是诀别了真爱而顿悟,他比贾宝玉的渐悟悟得更快,及时悟出了梦幻人生是假的,走出红尘才是真的,在经历了人生之后,及早地醒悟了。

柳湘莲

总之,《红楼梦》以各种各样的梦来讲明:“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皆空,倒不如不去的好。”《红楼梦》讲的就是一系列复合的梦、交织的幻觉的生动的梦幻故事,喻示着人生如梦,尘世是苦海,悟道解脱方是真。红楼之梦是人生的拟写,也是人生的警示,我们从其梦中,可以感受到道、佛的超脱和解脱。作者虽在讲梦的故事,实际是以道、佛的思想来反抗儒家的刻板传统,其根本主张,是主张个性的解放,主张自由平等,赞美真挚的爱情,颂扬真正美好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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