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于纳兰云斋，原创古风故事号，侵权必究。作者：墨喵
1
盛夏初晨，天已大亮。
画烟楼还紧闭着的大门被一群衙役轰然踹开，楼中的姑娘们吓得纷纷躲到角落，鸨妈上前半推半就地使着眼色。
顾辰星摇着折扇，一副公子哥逛窑子的打扮。他无视整个楼子的慌乱，漫不经心地举了举腰牌。
身边的官员厉声喝着：“大理寺查案！”
衙役在月烟姑娘的房中搜到一身白衣，和一些熏香、毒草。
顾辰星随手一挥：“月烟涉嫌杀害知府沈通，带走！”
月烟神色淡然，不惊不乱。只经过顾辰星身边时悄声轻呵了句：“大人，亏心事做多了，是会做噩梦的。”
语罢，留下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顾辰星恍了个神，觉得这姑娘更眼熟了。
2
十多日前，东平府知府沈通惨死于卧房，死相凄惨狰狞，心胆俱裂，尸体还散着诡异的香气，那夜正是中元节。
有人证称，当夜亲眼看见“白衣女鬼”飘进了知府衙门。
凡事一旦涉及鬼神便极易惹得人心惶惶，谣言四起。
东平府知府是一肥差，唯顾家马首是瞻，这几年他贪的银子没少上供顾家。
知府刚出事，顾尚书就派人清理了现场，尤其是两家多年来的密信。但案子还得结，于是这收尾的烂摊子，又扔给了在大理寺任职的小儿子——顾辰星。
这种官员，手上不干净，可深究必会牵扯出背后的顾家，只能草草了结，莫生事端。这种脏事顾辰星做了多年，也算轻车熟路。
顾辰星本想随意找几个混混顶罪，不曾想却查到了画烟楼的姑娘身上。
仵作说，沈通身中苗医的蛊毒，尸身上的异香因蛊虫自爆而生，但如此死相更像是——被吓死的。
下属将“嫌疑人”锁在了西郊的老苗医身上，但那老大夫声望颇高，也与知府无旧怨，被顾辰星否了。
后顾辰星便从尸体上的异香查起，谁知竟真逮到了个嫌疑颇大的。
知府常去的画烟楼，上个月来了个清倌儿——月烟。这姑娘以制香闻名，近日有位常客闻了她的熏香后做了噩梦，直接吓疯了。
听闻是个青楼女子，顾辰星戏笑道：“这清倌儿，就怕脾气倔，你们先准备着，爷今儿个亲自会会。”
画烟楼门面不小，却没几个客人。雅阁中熏香涌动，暖风醉人。可月烟走近身旁，她身上飘散的异香却让顾辰星有一瞬的晕眩。
回过神，便觉着她有些眼熟。
月烟不同于其他青楼女子，那股子淡然好似并不属于这烟花之地。直觉告诉他，这姑娘怕是真有什么猫腻……
当夜，顾辰星便做了一宿的噩梦。
梦见这几年办过的案，抓过的人。他们有的畏罪自杀，死不瞑目；有的紧扯着他，喊着冤枉；有的满身血污，骂着他狗官，不得好死……
次日惊醒，冷汗已湿了衣衫。脑中蓦然浮现了月烟淡淡的笑脸，越笑越诡异。顾辰星揉了揉额头，随后大喝了句：“去画烟楼，抓人！”
3
直到开堂，顾辰星不情愿地套上了官服审案。
堂下有人证指认，月烟就是中元节夜“飘”进府衙的“白衣女鬼”，那夜的香味儿也同她身上的熏香无异。
画烟楼小厮说，亲眼看到月烟同沈大人起过冲突。
西郊的证人又道，他曾见月烟姑娘去老苗医那拿过药。
人证物证俱全，月烟因心中愤恨，买来苗蛊于七月十五毒杀沈通，欲脱罪假装索命女鬼。
结案。
如此漏洞百出，月烟自始至终未有一句辩驳。
竟真的是她？顾辰星心中闪过一丝窃喜。
可这般平静，倒让他有些不适应。堂审的刑具都备好了，月烟却只是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说了句：“大人明查，月烟认罪。”
退堂后，几位证人摸着沉甸甸的荷包，满面喜色地离开了府衙。
顾辰星突然又想起昨夜的梦。
随后脑中浮现出几年前他办理的第一个案子，那大牢中满面血污的人一遍又一遍地喊冤枉。他跪在父亲面前，道其中还有冤情，求父亲再给他几日时间。
父亲手中的茶杯却狠狠砸向他，骂他妇人之仁，不堪重用，厉喝着：“老子让你结案！听不懂吗！结案！”
回过神，顾辰星褪下官服，望了眼身后的“明镜高悬”，第一次判案无人喊冤，可心中竟有些空落落的。
4
夜里，顾辰星翻来覆去地睡不踏实，朦胧中又开始梦魇连连。
他梦见一个小姑娘，对他说着：一言为定……你当了大官，一定要为民除害，杀尽贪官……
梦境流转，小姑娘的脸渐渐清晰明朗，变成了月烟那灼灼的目光，淡然的笑脸，她笑着笑着流出两行血泪，质问他：说好了一言为定，你为何食言？
后，又梦见母亲临终时的面孔，和她说的后一句话……
顾辰星猛然惊醒，脑中蓦地想起了一件七年前的事。
七年前还是京郊宛平县县令的沈通，用一棵刚出土的百年野山参攀上了他父亲。
顾辰星记得那时母亲病重咳得厉害，他想向父亲讨来，却被骂了回去。隔日父亲便将野山参送进了宫里。
他一气之下偷跑去宛平县，想亲自替母亲寻上一棵，正逢沈通升迁宴请同僚。而那间酒楼外，他撞见了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红肿的眼睛恨恨地瞪着不远处酒足饭饱的沈通，手中紧握着一把特殊的匕首。
正要动手时，顾辰星拦住了她，问她为何要杀沈通。
她愤愤说着：“那个贪官害死了师父一家，害死了我妹妹！”
顾辰星不忍看她找死，想寻个理由将她骗回去。呼吸间闻到她上的药味儿，又看了眼她手中的匕首，猜她是学医的。
便劝道：“你师父没教你，医者仁心，当以治病救人为己任吗？心怀杀念之人，如何拥有一颗医者之心？且你手中匕首是用来切药材、用来救人的，怎能拿来杀人呢？”
她咬着唇，小心翼翼地收了匕首，却满面不甘。
顾辰星拍了拍她的头：“这惩治贪官污吏为民除害的事儿，本就是当官儿的该做的。你放心，我也看那个老匹夫不顺眼，等过几年，哥哥我当了京城的大官，若那老匹夫还没死，我一定帮你弄死他。”
小姑娘眼睛一亮：“真的吗？”
“当然，”他拍着胸脯承诺道，“我叫顾辰星，你师父和你妹妹的仇将来哥哥替你报！你呢，就算为了他们，好好活着，做个称职的医者，治病救人。”
“好，一言为定！”她扯了扯他的衣袖，犹如抓到了救命的稻草般，“我叫叶阑，叶子的叶，灯火阑珊处的阑，等你当了大官，一定要为民除害，杀尽贪官！替我报仇！”……
5
三更刚过，残月未落。顾辰星伴着月光，不知不觉间走到了牢房。
月烟坐在稻草上，见他无丝毫惊讶，嗤笑着：“大人可是做了噩梦，辗转难眠？”
顾辰星一改往日纨绔：“你是……当年那个小丫头……”
“到底还是‘引梦’让你记起的……”月烟有些失望。
她和妹妹从小被师父收养，妹妹娘胎带病，活不长。
七年前，师父于深山采药，无意间得了一棵百年野山参。
以为妹妹有救了，怎奈县令沈通不知从哪得到消息，几番高价求购，师父未应，他便设下了一场假药局。
当时她正在外替妹妹寻那后几味药引，回去后，只找到了衣柜中妹妹冰冷的尸体，而师父师娘已死在了狱中。
绝望之时，有个叫顾辰星的小公子给了她希望。医者仁心，当以治病救人为己任，师父的确说过。
她放下仇恨，做了个称职的医者。
可等了五年多，沈通依然好端端地当着东平府知府。她去京城寻过那个“大官”，见到的却是“徇私枉法，草菅人命”的顾辰星！
那个承诺，他早就忘了。
看着青天之下这浑浊的一幕幕，终于明白曾经的期待竟如此荒唐。她来到东平府，决定亲自动手。
一年间，她研制了一种能唤起内心记忆的毒香——引梦。此香并不伤人，除非亏心事做多了，又或者搭配特质的蛊虫。
她入画烟楼，接近沈通，在他身上种蛊。中元节夜再下引梦，蛊虫遇香自爆，他梦见了所害之人纷纷朝他索命，后被梦中之人吓得心胆俱裂，死相凄惨。
一切顺理成章，但顾辰星有些不解，她明可以做得不着痕迹轻易脱身，又何必以鬼神之说将事情闹大。
“本想着，闹大了会来个大官来查。若是贪官，查到画烟楼后，我就来一个杀一个，也算为民除害，只是没想到来的竟是你。”月烟苦笑。
“我？”顾辰星自嘲，“难不成我这样的人，会让你心软？”
“再怎么说你也骗我多活了几年，”月烟轻叹。
顾辰星未再多言，当年他只想将那个叫叶阑的小姑娘劝回去，并未想过那句承诺有怎样的意义。而为官后身边冤案那么多，他哪里还记得这一面之缘的小姑娘。
可世间事，好似冥冥之中早有注定。
他黯然一叹，只留了句：“我会想法子救你出去，就当……还你不杀之恩吧。”
语罢转身离去，月烟看着他背影蓦然大笑了起来：“大人办过那么多冤案，如今凶手不冤了，本该杀人偿命啊……”
6
残月渐落，晨光熹微。顾辰星静静地坐在院中，她的笑声，在脑海中久久难以平复。
曾经那些冤案，谁是凶手不重要，他们只要结案。初时自己常以各种荒唐的理由不着痕迹地补救着，以求心安。
甚至不愿与父亲、兄长同流合污，流连花街柳巷将一个扶不上墙的纨绔演得淋漓尽致。可渐渐地“徇私枉法”的事做多了，不知何时也陷在了其中。
记得来东平府的前一日，顾辰星无意间听到父兄商量着沈通之事。他们怕“女鬼之说”闹大，上面直接派人来查。
兄长道：“那小子逼急了会不会反咬咱们一口？”
“他敢！”父亲轻哼，“这些年，脏活儿他可没少干！”……
顾辰星愤懑地跑去醉香楼喝得烂醉，却还是被塞进了去往东平府的马车上。
而今是他百姓口中的恶人，上面查下来，父兄定会先把他推出去。但他不是任他们捏扁揉圆的傻子，这么多年证据清理得再干净，也能捕捉到痕迹。
顾辰星回过神，那些事儿还需从长计议。毕竟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
如今想法子将月烟换出来才是正事，此处不是京城，找个死囚“偷梁换柱”应是不难。等出了城，山高水远，她还可以做医者叶阑，没有人会记得画烟楼的月烟。
旭日始旦，虫鸣渐歇，顾辰星长舒了口气。可就在这一刻，牢房的衙役传来了消息。
月烟死了，碎瓷碗割了腕。
刹那间，他心头犹如被万千惊雷狠狠劈中。
牢房中那女子平静地躺在角落里，腕间涌出的片片血红，染过衣衫，也染红了他的视线。
我是个医者……
凶手不冤了……
杀人偿命啊……
月烟昨夜的话不断地回荡在耳边，久久难消。是啊，杀人偿命。
以为看惯了生离死别，早已麻木，但心头还是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疼。因她，更因自己。
良久，顾辰星唇齿间只吐出两个字：“厚葬。”
7
父亲的人来催他回京了。
顾辰星再次站在那方“明镜高悬”之下，他突然想赌一把，为这碧空下的一片清明，也为他欠下的一诺。
伴着月光，他连夜整理好了与沈通有关的所有案件，并列出这几年沈通欺压百姓，贪污粮饷，草菅人命的几大罪状。
还有那些年藏于黑夜中的一桩桩大事，上至内阁、六部，下至州府衙门，如蛛网般紧密连接在一起的所有官员，也逐步呈现于脑海，终落于笔尖。
顾辰星想起母亲临终前留下的后一句话：“不要成为你父亲和你哥哥那样的人，官场水深，你许会湿了鞋，可莫湿了心……”
他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真正含义。至少，不是逃避。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在脸上，顾辰星忽觉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收好那两封信，小心翼翼地叠好了不曾穿过几次的官服。如今朝中手上还算干净的官员不多，却并非没有。
碧空依旧晴朗蔚蓝，好似一切皆已结束，但其实才刚刚开始。
回京后，顾辰星又写了一封请罪书，列举了顾家上下十几条罪状。顾尚书怎么也猜不到，他眼中那个不成气候的纨绔庶子，为何会突然“背叛”他。
圣上需要一把火，来一层层剥下那积攒多年的污浊皮囊。只是顾辰星未曾想过，有这么一天，这引线会是他点的。
小雨过后，碧空如洗。
可京城的繁华之下，并没有雨过的清新。
顾辰星知道，若要洗涤这片污浊需要的是一场更大的暴风雨，暴风雨过后，将会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而翻天覆地之后，迎来的才是青天之下久违的清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