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绿色中国》杂志
20多年前来白洋淀,我住在王家寨王老汉家。今年中秋,又是住在老王家。与当年不同又让人唏嘘的是,热情朴实的王老汉已经去世,住宿也不是老村旧宅,而是王家寨新建的民俗旅游村。
改革开放后,王老汉作为淀中大渔村的带头人,不得不为乡亲们脱贫致富绞尽脑汁。他站位高、脑子活,胆子大,看准了社会发展的潮流,提议建设民俗村,要祖祖辈辈靠渔猎为生的乡亲们改吃旅游饭。虽说依然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不过吃这种“水”,脱贫致富能更快些。渔民们难过的是,民俗旅游村建好了,王老汉却积劳成疾,没有享受到自己奋斗的成果。王老汉的儿子伟利小夫妻,继承了父亲的遗愿,近年来在外发展事业的同时,旅游旺季开门迎客,靠诚信和热情,也搞得红红火火。这次食宿在他家,喝喝茶叙叙旧,倒也惬意。坐久了,在小院子里舒展一下腰,不想却有了意外发现——只见一溜屋檐下,筑有一排燕巢。再看厨房前也有,甚至角落的洗手间里边也是。数一数,竟达13处之多。
这意外的发现让我惊喜、愕然。暌违多年了。似乎当年的景象再现眼前:在古都北京的红墙绿柳间,胡同街巷里,几只燕子如风似箭,倏然掠过,给单调的天空平添几许灵动,给忙碌的人们带来一阵欢欣。这些习性活泼的燕子,身披一身黑亮的羽毛,展开一双俏丽的翅膀,还有那剪刀似的燕尾,是北京那些年的一道亮丽风景。过去常听人们讲:燕子以树虫、蚊、蝇等为主食,是帮助人类护林的好朋友。
它们剪刀状的燕尾,傲然高贵,煞是可爱。奇怪的是,这些骄傲的空中猎手,永远在空中捕食飞虫,对俗世间仿佛不屑一顾,不愿与鸦雀为伍。在春来秋往的短暂季节里,一只燕子捕食害虫的数量竟以几十万计,这个功劳了得!这就是燕子——有谁见过它迎合嗟来之食!有谁见过它纾尊降贵站在地面上!燕子是古燕国先人崇拜的神圣图腾,燕赵大地幅员辽阔,我国首都不是还有“燕京”“燕都”之称么?
令人扼腕痛惜的是,群燕低飞、燕语呢喃的情景,早已成为了那一代人的集体记忆。近几十年间,人们为了一己私利,在田地里广施农药,斩断了燕子的生物链;人们为了经济发达,不惜工业污染,荼毒生灵,燕子唯恐避之不及;人们为了更多享受,肆意砍伐,高厦迭起,城市扩张,毁灭了燕子的自然栖息地。
如今在“燕京”,有谁还能见到燕子的片毛只羽?有哪个孩童能说出燕子的模样?我们往昔的朋友,它们都去哪儿啦?
白洋淀王家寨
也正因为这样,对于眼前王家小院里的这一幕,让我感到惊奇。
王家小院两口子是当村青梅竹马的同学,女主人也姓王。男主人伟利总是“燕子燕子”地叫她。男主人叫他“燕子”,我也不用问是哪个字,心里已认定是燕子之“燕”了。不然,怎么如此跟燕子有缘有情!王燕虽已是不惑之年,却依旧可见当年风采。俗话说:心眼儿好,面相就好。这说法在此得到了验证。
我问正为我们忙活着晚饭的女主人:你家为何这么多燕窝,小燕子什么时候来的?她笑着说开张不久就来了,越来越多。如此光滑的墙面怎么能搭上窝呢?她说燕子可有办法啦,比咱们人还灵呢!看着我疑惑的样子,王燕详细描述了燕子筑巢的有趣过程,还介绍了它们的孵化哺育等生活习性。她说得很认真,似乎把我也带入了小燕子的世界里。
原来,世间万物,各有各的擅长。燕窝形状像半边碗。土木之工,不可擅动。就这“半边碗”,对燕子来说,可是重大工程。它们一趟又一趟,衔来淀泥芦草,还有秸秆花絮,吐上黏性唾液,从底部两边奠基,逐渐向中部合拢,筑牢形似半碗的巢底,再慢慢加高,直至竣工。它们精心设计、精心施工,一丝不苟,质量目标或许定在了百年大计。这期间,还要抓工期赶进度,不舍昼夜风雨无歇。若是人类社会,小燕子足以堪称呕心沥血、亲力亲为的建筑大师。
燕子每到孵化哺育时节,都是雌雄同心协力,可称夫妻典范。一只在巢中照顾燕雏,另一只外出为他们觅食。每日里辛苦往返,绝无懈怠。几只黄口燕雏仰头伸颈索食喳喳,似乎个个的肚子都永远填不饱。有时候,羽翼不全的燕雏被伙伴拱出窝外。一旦发现,王燕就要赶紧捧起来,爬梯子送回巢中。若不幸燕雏已经气绝,她就要难受好几天。雏燕羽翼渐丰跃跃欲试,常常飞落无力回巢。每逢这时,她都要托起送回巢中。燕雏们穿上“燕尾服”后,看上去黑白分明温文尔雅,可它们都不大讲究卫生,屁股朝外,窗前廊下便成了公厕。这燕粪便不同于其它,特别黏,清理起来很麻烦。有多事人对王燕说你何苦呢,把窝捅掉算了。燕子却不以为然,这种事哪能干呀!她说:那样做我心里难受。这些燕子难得到我家,我实在是舍不得的。虽然脏点累点,游人却都为她点赞称好。因为这十三家燕子,使王家小院春意盎然。这些小燕子与人们和谐相处,往往在酒席间从人们头上掠过,引发满桌惊喜。可惜我不是画家,无法描绘出一幅和谐的喜宴(燕)图。有一次吃饭时,一个小男孩一个小女孩,还特意端着饭碗站到檐下,仰头冲着燕巢喊——小燕子,你好!拉给我一点好吗?当然,它们是不会特别光顾小娃娃的。
燕子是有灵性的,它择邻而居。对忤逆不肖、砸锅摔碗、面相不善、穷困潦倒之人的房宅,永远是避而远之。古往今来,人们对燕子感情很深,即便饕餮之徒,天上飞的、地里跑的、水里凫的、草稞子里蹦的,无不收入口腹,可有谁见过吃燕子的!不要说吃,旧时掏窝射鸟的顽童,如果伤害的是燕子,得到的决不会是父母的笑脸,很可能是一顿饱揍。在人们的观念中,这个顽童的荒唐行为会招来不吉利。
我又想起了洗手间的燕巢。问王燕:那你们在外工作,几个月不在家怎么办?王燕说:就为燕子飞进飞出,这个门永远是不关上的。真不容易啊,我不禁为这位淳朴善良的渔家女儿所感动。
清明小院杏花开,半启朱扉燕子来。古往今来歌咏燕子的诗句数不胜数,可燕子给北方人带来欢愉的日子是有限的。每年中秋过后天气渐凉,它们也要飞向遥远的南方,去那里享受温暖的阳光和湿润的气候。谁也不知哪一天,小院会突然静了下来,不再有啾啾燕声。
这次我们来时,小院檐下已是静悄悄,只有空空的燕巢了。女主人告诉我们,十几家燕子前几天说走就全走了,它们一起集合上南方过冬。明年阳春三月,春风送暖,它们认识这院子,准会回家的。
女主人的话绝非顺口而言,燕子的确是有情义的。不管千里,燕子们知道,在遥远北方的白洋淀里,有着它们的家园。
这个小院里所发生的温馨故事,让我不由得联想起了故乡燕都。“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美丽!”这首动听的儿歌,几十年来我曾听过回,此时响起在心底,感受竟迥然不同。
小燕子啊,你们何时再回到故乡燕都呢?(文/康胜利 《绿色中国》2021.2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