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唐边境,一座城池耸立在天地之间。
城池由厚重的夯土墙围绕而成,犹如张开大口吞食天地的巨兽,城墙之间的垛口,唐军弓箭手神情肃穆。
大弓被拉成满月状,弓弦末端的手指紧捏弓箭,闪着寒光的箭头直指城下,弓箭手的额头青筋暴起,身形却纹丝不乱。
后排的刀盾手也保持战斗姿态,时刻准备和冲上城头的草原蛮族以命相搏。
他们是大唐的战士。
狂风吹过,半人高的野草拂过蛮族战士的皮甲,发出刷刷的声音。他们披散着头发,手握钢刀准备攻城。
草原的矮脚马在远方啃着野草,抬头看向城池方向,铜陵般硕大的眼睛中,颇有一种怜悯之色。
呜、呜、呜、呜......
蛮族壮士吹响牛角号,意味着冲锋开始。战士们拔地而起,扛着云梯和钢刀走向城池,统一的脚步声让人不寒而栗。
“朝廷养兵千日,如今正是我辈报之时,弟兄们,随我杀人。”唐军大将的战前动员简洁有力。
随后,弓箭倾泻而下。
蛮族皮甲的防御力很弱,根本不能抵挡锋锐的箭头。无处不在的弓箭纷纷扎进蛮族战士的身体,带起一连串血花。
鲜血洒下,碧绿的野草也被染成鲜红色。
狂风继续肆虐,卷动起成片乌云在天空凝聚,大地上的可视距离不足10米。而乌云中透出的一丝阳光照在唐军盔甲上,宛如天兵降临。
蛮族怒了,不停发起自杀式冲锋。
城头的鼓声也低沉有力,战士们跟随鼓点的节奏拉开弓箭,挥舞钢刀。敌军兵临城下,他们已经无路可退。
事到如今,只有以死报国而已。
逐渐有蛮族战士冲上城头,又被刀盾手挥刀砍下,庞大的身躯重重的砸在草地上,圆睁的双眼似有不甘。
可蛮族四面围城,如海水般向城池涌来,唐军坚持不了多久。
唰......
唐军大将抽出宝剑,砍下一个蛮族战士的头颅,猩红滚烫的鲜血喷了他一脸,然后继续走向下一个敌人。
城下,牛角号声连绵不绝。
城上,沉重的鼓点震人心魄。
杀......唐军大将嘶哑的声音直冲霄汉,蛮族战士像下饺子一样从城头跌落,白色皮甲却逐渐将城池淹没。
呼......
洛阳昌谷,19岁的少年睁开细长的双眼,重重吐出一口浊气,潮红的脸色表明他依然沉浸在幻想当中不可自拔。
那场惊天动地的史诗战役,只是少年开的脑洞。
他在脑海中模拟出一个瑰丽的世界,并且演化出天地、飓风、城池、军队和牛羊,让他们按照自己的意志运转。
少年用瘦长且苍白的手握起狼毫,饱蘸浓墨,在纸上迅速写下一首诗: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这首诗叫《雁门太守行》,纸上左下角的署命是:
昌谷李贺。
二、
公元807年,韩愈做了洛阳的国子博士。
韩老师的学问深厚,名气也很大,每天都有很多学子慕名而来,希望得到韩老师的认可和指点。
李贺正是其中一员。
公元808年,他写下《雁门太守行》之后,就把自己的诗文整理成册,然后赶赴洛阳拜谒韩愈。
那天已经很晚了。
韩愈刚刚送走一批访客,刚好点的外卖到了,正准备舒舒服服的撸串喝啤酒,门下学生带着卷宗走进来:
“韩老师,这里有些给您的拜谒诗文。嗯,好香啊。”
“啊,时间不早了,早点回去休息吧。那个诗文留下,我看看。”
韩愈的师德高尚,很重视年轻人的教育,于是随手解开腰带,翻开文稿细细品读起来。
他读到的第一首诗就是《雁门太守行》。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这是什么人写的神仙诗文啊,太棒了,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这么好的诗了。”
读到结尾,韩愈的目光紧紧盯住那个名字:
昌谷李贺。
韩愈有一种莫名的感觉,此人是天才,如果错过今晚,可能就会错过一辈子。他赶紧把腰带系好,让刚才的学生把李贺找来。
那个晚上,韩愈和李贺聊的很开心。
他们一边撸串喝啤酒,一边聊诗文。韩愈多了一名的学生,李贺得到一个德高望重的老师。
李贺以为,此后的人生将会一片坦途。
那些曾经的困顿都会离他远去,胸中的锦绣也可以得到释放,中进士做高官不过是弹指之间的事情。
他太渴望成功了。
“韩愈老师一定能帮我的,嗯,加油。”
三、
李贺的心情也可以理解。
他的先祖是郑王李亮,这个名字可能比较陌生,那么就换一种说法。
李亮是唐高祖李渊的亲叔叔,两个儿子淮安王李神通、襄邑王李神符不仅是唐朝的开国功臣,也是宗室重臣。
李贺是哪一支的后代,没人清楚。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即便自己的皇室血脉已经稀释到0.1%,他依然感到十分骄傲,再加上文采出众,李贺甚至以曹植自喻。
他在诗文中一再强调:
“唐诸王孙李长吉”、“宗孙不调为谁怜”、“为谒皇孙请曹植”......
也就是说,李贺有唐朝的股权。
虽然董事会挤满了其他人,但身为小散户,李贺也有一种天然的使命感,他认为自己的命运和唐朝绑定在一起。
而那时的唐朝却摆脱不了没落的命运。
武则天为了做皇帝,大肆杀戮宗室子孙,安史之乱又彻底终结盛唐的繁荣,无论是宗室或者,都已不复往日的荣光。
做为宗室子孙,无不想拯救大唐国运。
可是唐朝宗室已经很庞大了,正儿八经的皇帝子孙都不一定有好日子,何况只是旁支子孙呢。
李贺的家庭也不足以撑起内心的骄傲。
他的父亲叫李晋肃,一辈子只做到陕县令,在唐朝的官员队伍中,实在算不上出类拔萃。
估计李晋肃也不善于捞钱,导致妻子和儿女生活的穷困潦倒。这种极度悲惨的生活,也让李贺有改变命运的渴望。
这就是李贺的处境。
一方面是骄傲的使命感,一方面是穷困的现实......到底怎么做,才能兼顾理想和现实呢?
只有做官。
或许在李贺的心中,自己就是为了做大官做大事而生的,一辈子只有这么一个目标。
如果成功则人生美满。
可如果不幸失败,那种强烈的落差恐怕没人能忍受,严重的精神困扰甚至会怀疑人生。
华山一条路,说的就是李贺。
四、
李贺曾经尝试过科举。
很不幸,当他熬夜苦读的时候,李晋肃突然病故,按照礼制,李贺必须回老家守孝三年。
他眼睁睁看着王参元、杨敬之、权璩等朋友都考上进士,自己只能在老家孤零零的呆着。
在李贺27年的生命中,这3年显得特别珍贵。
公元810年,韩愈给他写信:
“贺啊,你守孝的时间已经过了,不如再试试吧,我已经帮你打通关系了。”
韩愈老师真的没有说谎。
自从认识李贺之后,他就把那本拜谒诗文稿带在身边,经常在教学研讨会、朋友聚餐的时候拿出来,交给大家传阅。
一次两次也没什么,可韩愈老师是生命不息宣传不止啊,再烂的诗文经过信息轰炸之后也能火,何况是李贺呢。
于是,他在守孝期间,不出意外的火了。
而唐朝科举是不糊名的,一个人的名声、人脉、家世对于能否登科影响很大。
有了韩愈的推荐,李贺也不是没机会。
收到来信之后,他出发了。
李贺来到洛阳参加府试,说来也巧,当年的府试主考官之一就是韩愈,什么也不用说,就是你了。
可也就是此时,出大事了。
那些竞争者的才华、名气都不如李贺,甚至连老师也拼不过,这还怎么玩啊,不如把你搞下去拉倒。
他们对李贺进行人肉搜索,终于找到了把柄:
“他的父亲叫李晋肃,和进士谐音,李贺来参加进士科考试,其实是对去世老爸的大不敬。”
“如果此人都能中进士,那岂不是人心不古?”
这些东西居然是抹黑一个人的理由?
真的是。
唐朝的社会风俗对“避讳”极其讲究,如果有考生在试卷上看到祖上的名讳,马上就得找理由弃考,比如拉肚子、头晕等等。
如果考生一点都不在乎的话,呵呵,即便成绩合格也会被人喷死。大概意思就是:
不尊重祖先的人渣败类,神气什么。
东晋末年的桓玄够牛吧?
桓大人位高权重,差点都篡位成功,但是也不敢不避讳啊。有人在酒宴上让服务员把酒温一下,他一听马上大哭。
因为他爸爸叫桓温。
当时的社会风气就是如此,李贺也没办法。他只能收拾包裹回到昌谷,至于以后怎么办,再说吧。
韩愈老师替他打抱不平:
“父亲叫晋肃,儿子就不能考进士,如果父亲叫仁,儿子就不能做人了吗?这都是些什么道理。”
韩愈说的没错。
但是面对天罗地网般的世俗道德,李贺只能“卒不就试”,主动放弃科举考试成就孝道。
就好像现代社会中,你可以在家中和父母吵架,但绝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指责父母,要不然马上就会上新闻头条。
这种舆论压力,谁敢不考虑?
从此以后,李贺的科举梦断。
他再也不能通过科举实现理想抱负了,什么出仕、什么做官、什么拯救大唐,统统成了镜花水月。
尽兴而来,败兴而归。
五、
人有两种生命:精神生命和肉体生命。
精神生命一旦死去,留下的肉体也只是一具行尸走肉,没有梦想、没有活力、也没有朝气。
李贺在离开长安时写了一首诗:
雪下桂花稀,啼乌被弹归。
关水乘驴影,秦风帽带垂。
入乡诚可重,无印自堪悲。
卿卿忍相问,镜中双泪姿。
看看这个画风吧,是不是像一个高考失败、无颜面对江东父老的可怜孩子?
大概从此时开始,李贺的精神生命就死了。
留在世间的,只是一只脚踏入幽冥地狱的行尸走肉。
可他是天才。
巨大的脑洞可以自行演化世界,现实中的不得志,让李贺得以在另一个世界名垂不朽。
如果用武侠境界类比的话,则是人剑合一。
当然,这只是我的推测。
只是一家之言,姑妄言之姑妄听之。
从此以后,李贺的诗中经常出现神、鬼、墓、纸钱之类的词汇,真让读诗的人背脊发凉。
比如《苦昼短》: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他把世间当成炼狱,天地是牢笼,日月是炭火,人则是铁网上的烤肉......撒点孜然和辣椒就是神鬼的夜宵。
比如《李凭箜篌引》:
吴丝蜀桐张高秋,空白凝云颓不流。
江娥啼竹素女愁,李凭中国弹箜篌。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
女娲炼石补天出,石破天惊逗秋雨。
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
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角斜飞湿寒兔。
这首诗是李贺在长安做奉礼郎时写的,明明只是听了一场箜篌演奏会,偏偏被他写出玄幻世界的宏大和瑰丽。
就问你服不服?
比如《苏小小墓》:
幽兰露,如啼眼。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盖。
风为裳,水为佩。
油壁车,夕相待。
冷翠烛,劳光彩。
西陵下,风吹雨。
不行了,我用键盘写完这首诗已经觉得阴风阵阵,仿佛一个面无表情、毫无生气的绝美女子迎面走来......
这就是李贺。
独特的经历和天赋,造就了的作品,正所谓时势造英雄,可就算李贺因此而成名,他也未必喜欢自己的时势。
如果可以选择,他或许更愿意做“愚且鲁、无病无灾到公卿”的俗人。
我们只看到玄妙的唐诗、凄惨的世界,却没看到李贺在生死边缘游走的狼狈。
没有什么不需要付出代价。
我们平时用来把玩的诗文,耗尽了李贺的全部生命和运气。
六、
当然,李贺也不是没有努力过。
他曾经得到奉礼郎的职位,只是从九品,在祭祀朝会的时候跪在地上引导:您向左走、您的位置在右边、跪拜、起立......
相当于大会门口的引导人员。
对于一个心怀天下的人,哪能受得了如此细琐的工作,再加上他身体也不好,十几岁时就两鬓斑白,仅仅做了3年就辞职了。
再次回到昌谷,李贺想过从军。
他在《南园》中也曾满怀希望: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814年6月,辞职1年的李贺病情逐渐好转,他从昌谷出发前往潞州,投奔韩愈的侄女婿张彻。
张彻对他也蛮好,经常设酒宴款待,但打败李贺的依然是身体,每月的工资基本都用来抓药了。
张彻只好让他做一些整理文书的工作。
由于军队讨伐叛军不利,节度使跑路了,张彻也溜了,李贺也只好返回昌谷,这份工作只做了3年。
理想破灭、功业无望、身体又每况愈下,他已经心如死灰。
公元817年,昌谷。
李贺躺在老宅的床上,气若游丝,迷离的眼神已经很久没有光彩了,只有苍白的脸颊和细长的手指特别显眼。
他就像一个身患绝症的学霸,在和病魔抗争多年后,终于扛不住了。躺在ICU病房里吸着氧气、打着点滴。
可生命是留不住的,每一滴盐水滴下,就代表生命力又减弱一分。
那些往事如电影镜头一般闪过。
少年时骑驴写诗的煎熬、和韩愈畅聊未来的喜悦、离开长安的落寞、家徒四壁的狼狈......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李贺的脸上,他很想拼命夺回自己的生命,却总是徒劳。
“哎,好不甘心啊。”
他说过:“天若有情天亦老。”
事实证明老天无情,人寿有时,一语中的。
七、
李商隐写过一篇《李贺小传》,里面记载了一则故事。
李贺快死的时候,忽然看见一个穿绯色衣服、骑着赤龙、手持太古篆字笏板的人来到家门口。
他挣扎着从床上下来,给神人磕头:
“母亲又老又病,我还得照顾母亲呢,实在走不开,要不就算了吧。”
绯衣人笑了:
“天帝建成一座白玉楼,想请你去写一篇赞文。再说了,天上的生活一点都不苦,快跟我走吧。”
李贺大哭一场,然后气绝。
李商隐还信誓旦旦的说:“邻居们都看见了,李贺的姐姐也是老实人,事情真的是这样。”
从内心来讲,我倒希望是真的。
愿他在天宫里满眼阳光,笑的坦荡。
李贺若有来生,宁愿不要他有很高的天赋,也希望他能做一个快乐的农家少年郎。
无病无灾过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