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十四年(819年), 唐宪宗派遣使者迎佛骨进宫,史书记载当时的盛况,「王公士庶,奔走舍施,唯恐在后。百姓有废业破产、烧顶灼臂而求供养者」,大意就是大家争先恐后地抢着供奉佛骨,甚至到了散尽家产、烧顶灼臂的地步。
原来佛教承袭自印度宗教的苦行传统,透过自己的肉体受苦,作为修行的方法,亦有为自己赎罪而求得神佛宽恕的意味。例如大乘佛教经典《梵网经》云:「若不烧身臂指供养诸佛,非出家菩萨」;中国本土《高僧传》中亦有不少捨身修行的高僧事例。这些本是极端特殊的高僧行径,但是透过唐朝皇帝迎佛骨的催化,竟成为广大的流行。
韩愈的伟大就在这裡,他认为当家皇上不能带头做乱,于是他上呈〈谏迎佛骨表〉, 内容提及歷代信佛的帝王大都「运祚不长」(活不久),要求将佛骨销毁,言下之意就是,如果宪宗执意要迎佛的话,那肯定与歷代信佛帝王一样活不久。
我常在想,韩愈写这种咒骂皇上的文章,心裡到底在想什么?轻则流放,重则小命不保。是作秀吗?但是这样的代价也太高了吧。果然皇帝下令处死韩愈,幸亏有裴度、崔群等人帮忙求情,乃贬为潮州刺史。
潮州位于今广东境内,在唐朝尚未开发,瘴疠之气盛行,再加上与京城千里之遥,就算没死在潮州,沿途的舟车劳顿、风雨霜寒也会将人折磨至死。韩愈在16年前,贞元十九年(803年)也因关中旱灾,不忍心看百姓受苦,于是上表陈述灾民惨状,触怒权贵,当时就已经被贬至广东阳山。不过由于当时年轻力盛,还扛得住凶险折磨,四年后遇宪宗即位大赦天下,终得以活着离开广东。
16年后,韩愈再度因为正义感使然触怒了宪宗,但是如今的韩愈已是50岁垂老之年,大女儿也才仅12岁,这一老一少,就要开始匍匐、跋涉在风雨霜寒之中。
〈太平广记・定数八〉记载贬官的流程:
自朝受责,驰驿出城,不一位父亲在亡女坟前,内疚、自责,喃喃自语,那种失去爱女的悲痛万分、万箭攒心、悽怆苦涩,千载之下,依旧让人搵泪再三,低回不已。你还在乎谁是《师说》的作者吗?你还在强诵「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只为了段考的默书吗?
自朝受责,驰驿出城,不得归第。
遭贬官员从朝堂下来,连家都不能回,就被押解出城向贬地奔行。遭贬家眷也得随行。贬官拖儿带女,扶老携幼,还有差人押领,翻山越岭,一天走数百里以上,这种超常人的精神和肉体上的痛苦折磨,就算韩愈扛得住,那12岁的无辜稚女又怎承受得住呢?
于是在连日大雪之后,12岁的稚女韩挐,在饱受惊吓、体力耗尽之余,夭折殒逝于凄寒的北风中。而必须要在时限内抵达潮州任命的韩愈,只能强行忍住巨大的悲伤,将女儿一人孤零零葬身在终南驿站旁的荒郊野岭之中。
一年后幸运的韩愈再度赦免还京,途经一年前孤单女儿的长眠所在,所有的泪水悲痛再度涌上心头,此时此刻的韩愈,不当古文八大家的老大,也不做〈谏迎佛骨表〉的勇臣,他只愿做个悲痛、无力、自责、内疚的父亲:
数条藤束木皮棺,草殡荒山白骨寒。
惊恐入心身已病,扶舁沿路衆知难。
绕坟不暇号三匝,设祭惟闻饭一盘。
致汝无辜由我罪,百年惭痛泪阑干。
我用几条粗糙的藤束绑住单薄的木棺,才把妳的身躯,草草埋葬在这孤独凄寒的荒山野岭中。妳受到父亲鲁莽获罪贬斥的惊吓,一同被押解到遥远的南方,又遇天雪寒冻,妳拖着微弱病体,与我赶路在大雪之中,这是多么痛苦残酷的事啊。
我绕着妳的墓地悲痛地走过三圈,还不及放声大哭,却只得狠心地离开,能做的,只有白饭一碗祭奠墓前。因为我的鲁莽害妳无辜牵连殒命,看不到妳亭亭玉立,这是我做父亲大的罪过,我只能用一辈子的眼泪,来悔恨、来伤痛、来赎罪。
一位父亲在亡女坟前,内疚、自责,喃喃自语,那种失去爱女的悲痛万分、万箭攒心、悽怆苦涩,千载之下,依旧让人搵泪再三,低回不已。你还在乎谁是《师说》的作者吗?你还在强诵「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只为了段考的默书吗?
这才是韩愈,至情至性的韩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