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狗,你那傻子娘又往李老师家去了,我们可还看见她在路上就脱了衣服抖那对大白奶子呢……”
嘎子看见张二狗远远的走来,扯着嗓子就叫嚷起来。还有两个皮娃跟在他的身后,听到嘎子说这话时,都捂着嘴巴贼笑。
张二狗正从瓦窑子里回来,从头到脚都是污垢,连嘴角边,牙缝里也沾上了黑灰。足有两寸长的鸡窝头久未打理,纠成了一团又一团,上面铺满了厚厚的一层灰。二狗上身罩着一件灰蓝色的短小旧外套,下身套着一条用粗糙麻布做的裤子,深蓝色已褪成了浅蓝,宽大的裤脚一上一下,上面还有个缝得不规整的补丁,右脚的鞋面上还磨出了一个破口子,露出两只乌黑的脚指头。
三个熊娃朝着张二狗迎面走近,看见他的这副邋遢又破败的模样,更是肆意取笑一番。
“二狗,你又去钻破窑子了?瞧你那样,干嘛不把你那疯娘也带去?” 站在 嘎子身后出声的是嘎子的堂弟,别人都叫他虎娃,长得虎头虎脑,还穿着短到露出脚裸的开裆裤,比嘎子小两岁。
张二狗黑乎乎的脸上只见白眼珠在翻来翻去,他恨恨的瞪了他们一眼,调转头就往李老师家的方向跑去。
嘎子朝着二狗的背影又扯着嗓子嚷起来:“二狗,快去,你娘嘴里可还吃着我撒过尿的糖呢,你要不要也吃一颗,我去李老师家再拿去?”
三个皮娃直到二狗的身影消失在路口才败下兴来。
“张二狗” 是爷爷托人给他取的一个贱名,二狗生得“贱” ,娘有间歇性精神病,爹又愣头愣脑,智力略低于常人,村里的人都叫他张愣子。奶奶是个哮喘病人,身子矮小,背常年弓着,驼得就像那耕田的犁。只有爷爷生得四肢健全,身材魁梧,算是张二狗的家人里的一个正常人。
张二狗的出生为这个家带来了光明,就像那枯木逢春,他们家终于有了一点盼头。
张二狗出生后,他的爷爷又是欢喜又是愁,一连睡不着觉。喜的是他们张家有了后,忧的是孩子出生了该取个什么样的好名呢?
张二狗的爷爷大字不识两个,肚子里挤不出半点墨水。想去找人帮孩子取个好名吧,又怕别人笑话。村里的人大多都瞧不起他家,常年不跟他家来往。
过了三更天,张二狗的爷爷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起身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煤油灯下的高大身影印在土坯墙上晃来晃去。思索许久,他搬出柜子里的一个老旧大木箱,搁在床头。他鼓起腮帮子吹落在木箱上面的一层灰,打开木箱的盖子,木箱发出一阵“吱嘎”声。箱底是捆绑着的一摞布条,裹了一层又一层的布条里面又裹着一个小小的手工木盒。对着这个小木盒看了许久,二狗的爷爷掏出衣服内袋里的一把钥匙,钥匙被捂得温热,用一根老粗的旧麻线套着,这把钥匙,张二狗的爷爷睡觉都不曾离身。他小心翼翼的打开木盒上的方形铜制套锁,盒子里是叠得齐齐整整的一码大小零钞,上面还用一块小石头压着。
张二狗的爷爷犹豫许久,从底下抽出了一张十元大钞。天还不亮,穿上老布鞋就急冲冲的赶去镇上的肉铺买了几斤肉回来。这可是他要做好多天的工才挣得来的血汗钱。快步走在路上,用麻绳系着的那坨肉随着张二狗爷爷的大幅度步伐而抖动着,这每一步,张二狗的爷爷都走得肉疼。
村口处有个全村的一栋青砖瓦房,住着村里的一个有点学识的人,孩子们都叫他李老师,村里的人都叫他老李。其实,李老师也不算正儿八经的老师,只是当年学校急需师资,托他去代了两年的课而已。
因此,李老师成了村里的一位德高望重的人。村民们有弄不懂或者解决不了的事情总会请教他,李老师也乐享着这份荣耀。
李老师的老婆前两年上吊死了,这在村里是个大新闻。好端端的一个妇人,怎么就做了这种傻事呢?老李的老婆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美人,死时才三十出头,比老李足足小了二十多岁,村里的人都说她是贪图李老师的钱财才嫁给他的。
老李算是村里的有钱人。他不光肚子里有点墨水,又还从父亲那里传承了些医术,成了村里的老中医。村民们有病都找他看,他也能时不时的医好一两个。
张二狗的爷爷刚跨进李老师家,便使劲的抖抖手里提着的大块肉,堆上一脸笑,朝着李老师说道:“老李啊,您有空吗?我今天来是有件事想求求你。”
张二狗的爷爷直直的站在老李面前,门口开始一点点照进来的阳光投射在他高大的身架上,在他的身下形成了一大处阴影,盖住了老李翘着的二郎腿。
老李一动不动地躺在门口的藤条睡椅上,不急不慢的抽着旱烟,几番吞云吐雾,神情迷离的从门内望向门外的那颗枣子树。树根的周围落了些熟透了的烂果子,还有一层枯黄的落叶。
张二狗的爷爷见状,清了清喉咙,再上前一步,又抖抖手里提着的那坨肉,缓声说道:“老李啊,我俩从小一起长大的,你看……我这孙子来得也挺不容易的,你就劳个神,帮我孙子取个好名。”
张二狗的爷爷说到这里,脸上的笑又加深了。他提着肉更凑近了老李的睡椅旁,忙又说:“老李,你知道的,我大字不识两个,可没有你的学识,特意提了肉来请教你的。” 说完,他将手里提着的肉在老李面前晃了几下,顺手就放在了睡椅旁边的老红漆小案几上。
李老师慵懒的抬眼看向案几上那坨分量还不少的肉,笑了笑,这才缓缓起身。他抖落身上的烟灰,摸摸下巴处稀疏的灰色胡须,指了指屋内的一条方凳,示意张二狗的爷爷坐下。
“老张啊,这取名嘛,当然是有讲究的。你们家媳妇生了个孙子,是该高兴的事,只是你那媳妇……” 李老师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下来,神情有些嘲讽的望着张二狗的爷爷。
张二狗的爷爷明白李老师的意思,脸上的笑容凝固,眉头皱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才叹气道:“李老师,我咋没想过这茬呢?我还特意去她娘家打听过的,她这病不是天生的,小时候发高烧没钱治,烧坏脑子才这样的。其实,她不发病的时候还挺机灵的。咋家一辈子没做过半点亏良心的事,许是老天爷怜惜,送个孩子给我们呢!”
张二狗爷爷脸上的笑容又渐渐铺开,眼里又有了欣喜的神采。
老李漫不经心的把玩着手里的烟枪,待张二狗的爷爷说完,他举着烟枪往睡椅杆子上敲了两下,斜眼瞅着张二狗的爷爷,笑了笑,说:“我看啊,你这孙子还是得取个贱名好生养。”
张二狗的爷爷两个粗大手掌合在一起搓了几下,愣神琢磨一番,忙又笑说:“只要好生养,贱名也好,那就请老李给我那孙子取个贱名吧!”
老李在屋内装腔作势的走来走去,突然在屋中间停了下来,“二狗,张二狗,你看这名怎么样?” 老李半眯着眼睛,笑意吟吟,他对这个名字感到很满意。他接着又在屋内一来一回的走动,两手抓着烟枪操在身后,嘴里念念有词:“二狗好啊,你看咱村里那些土狗一下一窝仔,没人管不也活得好好的。”
“张二狗,二狗……倒也顺口。行,就听你的,就取这个贱名好。”
张二狗的爷爷一连念了好几声这个名字,感到心满意足。出了老李家,一向沉闷寡言的他,一路上还哼起了小曲儿。
就这样,张二狗的爷爷用一连多日的工钱换了那一坨肉,又用这坨肉为刚出生的孙子换来这么一个贱名。
张二狗的傻子娘给他喂过几回奶,许是二狗吃奶太使劲,疼得傻子娘哭爹又喊娘,便用粗硬的指甲把二狗水嫩的皮肤掐得到处都是血口子。爷爷怕小孩在傻子娘的手里遭遇不测,自生下来起,自己一个大佬爷们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二狗带在身边。
二狗人如其名,倒是真的好生养。从小到大,感冒都少有,被爷爷用一勺米糊一勺米浆的养大了。
村里的孩子们都不同二狗玩,嫌他是傻子和愣子生的孩子。只有一个比二狗大个一岁的张小军,背着他娘偶尔和二狗玩会儿。张小军的哥哥张大军去年玩水被淹死了,他娘哭得死去活来。后来,怕小军又出了意外,便看得更紧。总不让他同二狗玩,怕他也跟着玩傻了。
一晃,二狗十岁了。
有一次,二狗从窑子里回来,赶上了阴雨天。沿途的湿泥巴沾满了裤腿,头上还有未抖掉的灰尘,被雨水沾湿了的头发成了一撮撮,脸上的黑灰被细润的阴雨铺开,糊成一块块。一群在晒谷场玩耍的孩子们,见邋里邋遢的二狗路过,都不再玩了,一窝蜂的去追赶二狗。为首的一个高个子熊娃大声叫住二狗,他是村里大的熊娃,一众孩子们都叫他盛大。
“喂,二狗,你给我站住,过来,让我们瞧瞧。” 盛大一声喝斥,朝着二狗嚣张的竖着中指。身后一帮跟他称兄道弟的娃们围着他起哄,笑作一团。
盛大比二狗大四五岁,身材很肥胖,比二狗高一大截。他大摇大摆的走到二狗面前,拍拍他的头,又揪揪他的衣领,逗趣道:“瞧你这鸡窝头,可以抓来我家的母鸡在上面下个蛋了。再瞧瞧你这衣领子,这污垢怕是比我家的粪缸还厚,成天往瓦窑子跑,咋不把自己烧成黑瓦呢?”
盛大刚说完,身后的那帮娃们又哄笑一阵,团团把二狗也围住。只有张小军,远远的蹲在路边。
“二狗,天天钻什么瓦窑子,回家看好你的疯娘去,上午她还只穿着裤衩又在村口跑来跑去呢!” 盛大说完,拧了一下二狗的耳朵,和孩子们又大笑起来,故意笑得拍手,跺脚,肥大的身子跟着前仰后翻。
二狗恨恨的瞪着眼睛,面颊绯红。他咬紧牙关,拳头紧握,握紧了又松开,怂拉着肩膀,又把头埋了下去。
这时,嘎子又冒了出来。他上前两步逼近二狗,大声嚷起来:“盛大,你可还不知道呢,昨天晚上,我们又看到他的傻子爹娘衣服都没有穿,躺在床上睡觉呢!”
孩子们听到嘎子这话,笑得更欢了。
二狗咬牙切齿的瞪着眼前这个比他还小三岁的熊孩子,身材矮小,嘴里脱掉的乳牙都还没长齐,看着他那副贼笑的嘴脸,二狗再也忍不住了,他扑过去就是两记重拳打在了嘎子的小脸上。
顿时,嘎子的鼻子和嘴角都冒出鲜血。
嘎子瞪大着眼睛望着怒气冲冲的二狗,倒有些胆怯了。忙退到盛大的身旁,抓住他的胳膊,哭诉道:“盛大,这个傻子敢打我,你得为我报仇,你说过会罩着我的。”
盛大看着这个局势,便故意耍出他的大哥派头,拔腿就是一脚朝着二狗的肚子踹过去,二狗连连后退好几步,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
“兄弟们,给我揍他,反正他也是个傻子,我们就再把他打成瘸子。”
一群娃们得令朝着二狗猛扑过去,你一拳我一脚,二狗捧着肚子招架不住,只得又用手肘护住脑袋。
张小军看不过去,为二狗着急,又不敢明着违抗盛大,眼见远处的田野上有一个人似朝这里走过来,便大声嚷起来:“快跑啊,二狗的爷爷背锄头来了。”
娃们听到张小军这样一喊,立马一哄而散。毕竟,他们也只是想耍耍嘴皮子威风,并不想这样打人的,不过是惧于盛大的威风罢了。
等人群散尽,张小军忙跑过去把二狗从地上拉起来。看着二狗那副狼狈的模样,忙用衣袖帮二狗擦去嘴角冒出的鲜血,低声安抚道:“二狗,你别气,别理他们就是,以后看到他们跑远点就不会挨打了。”
张小军一边说着话,一边四处瞧瞧。说完,慌慌张张的就往家里跑。
刚跑几步,又折回来,左瞧瞧右瞧瞧,才压低了声音在二狗的耳边小声说道:“二狗,你回去了叫你爹晚上睡觉记得把窗子关好,他们常去偷看你爹娘睡觉呢!还有,回去告诉你爹晚上睡觉要记得穿衣服……”
不等二狗说话,张小军拔腿就跑得没了人影。
二狗拖着酸疼的身子回到家,奶奶正在厨房里烧饭,低矮的厨房里浓烟滚滚。破木桌上摆着一盘蒸土豆,一盘腌制的豆角,厨房的烟雾呛得二狗连连咳嗽,每咳一阵,扯得挨打过的肚子都疼。
在灶台边的奶奶看着二狗又是一身伤回来,心疼地说道:“娃啊,又是谁……打你了?叫你多……躲远点,你……咋不听呢!” 奶奶一边说话,一边咳嗽,咳得连腰都弓了起来。
二狗不想说话,憋着一肚子的闷气。手也没洗,到桌上抓了一块土豆,就往嘴里塞。刚吃一口,又吐了出来。土豆又没闷熟不说,连带泥的皮都没刮干净。看了眼还在咳嗽的奶奶,他捏着手里的土豆,闷闷的坐在厨房高高的门槛上。
太阳落山了,二狗的爷爷和爸爸完工回来。瞧见二狗脸上,手臂上的伤,二狗的爹扔下锄头,举着二狗的手臂凑近眼前瞧了又瞧,恨恨地骂道:“他娘的,谁……又打……了你,我这就去打死他。”
二狗的爹气得吹胡子瞪眼,说起话来比平时更结巴。
二狗抽回手臂,努嘴说道:“除了那个盛王八和狗娘养的嘎子还能有谁?”
这时,二狗的疯娘手里拿着一瓶药跑了过来,嘴里念念有词:“擦药膏,不长苞。”
二狗的爷爷看到这个药瓶,忙从疯媳妇的手里抢了过来。这是他前几天才买来的一瓶敌敌畏,用来除农田里的害虫。这两天和二狗的爸爸上工没时间管农活,那药特意藏起来放在柜子角落里的,怎么还被这疯媳妇找到了?
这时,张愣子扛起地上的锄头,闷声就往外跑去,二狗的爷爷叫住了他,喝道:“愣子,你干嘛去?”
“我……要打断盛娃的狗蹄子去,让他再敢……欺负我……儿子。” 愣子一双眼睛瞪得老大,目露凶光,跟平时闷声闷气的样子判若二人。
二狗的爷爷大跨步拦到儿子的面前,重重的叹了口气,说道:“你能打过谁啊?你一个人能打过他一家人?算了吧,咱家不如人,争理争不赢,斗狠也斗不过,得了,由他们去,咱惹不起是躲得起的。”
二狗的爸爸听到这番话,气势矮了一截,低埋下头,扔掉手里的锄头,一屁股坐到地上,竟然像个小孩一样抽抽搭搭起来。惹得二狗他疯娘在旁边又笑又跳,闹了一通,也陪着愣子坐在地上。
这时,嘎子的妈妈骂骂咧咧的带着嘎子进来了,还未跨进大门,就大着嗓门骂起来:“二狗,你给我出来,竟然敢把我儿子打成这样,看我怎么收拾你。”
她一把揪住二狗的胳膊就往外拽,挥手就是两个巴掌扇在了二狗早已伤痕累累的左右脸上。二狗被她生拉硬拽着挣脱不得,受伤的手臂被她拽得像扭断了似的,疼得他发出一声声的哀嚎。
愣子见状,从地上蹦起来,疯了似的冲过去,把嘎子的娘推倒在地,二狗的疯娘举起愣子刚扔到墙角的锄头,直朝嘎子而去。
嘎子吓得尖叫连连,忙躲到他娘身后。眼见锄头就要落在嘎子娘的身上,二狗忙扑了过去,抱着他疯娘的腰,大喊:“娘,别,快放下。”
二狗安抚住他疯娘,夺下她手里的锄头。扭过头来,对着嘎子喊道:“嘎子,你快带你娘走,咱们算扯平了。”
嘎子娘搂着嘎子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尘,大声说道:“扯不平,哪那么容易就算了?愣子,你敢下这么重的手,我的背都摔断了,你赔钱去治。”
“你……也打了我的儿子,你看,我儿子……被你儿子……打成了这样。” 二狗的爸爸结结巴巴的说得理直气壮,他忙把二狗拉过来,卷起他的衣袖,裤管。一眼望去,二狗黑黝黝的皮肉上到处是一块块的青红紫绿。
嘎子娘白了一眼,不为所动,闷哼一声。继续强词夺理一番:“这……你去找盛娃啊,找我们干嘛,又不是我儿子带头打的。我告诉你,你今天要不赔钱,以后你爷俩休想有工上。”
二狗的爸爸是靠苦力挣钱吃饭的,一听没工上,便怂拉着头,忙望着二狗的爷爷不再出声。
“红梅,你看看我家,上工的钱大多都给二狗的娘和他奶奶治病了,家里有这两号病人哪还有几个活钱,一家人能吃饱穿暖就不错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饶了我家二狗这一次,下次他再也不敢了。”
“不行,不给点教训,你们还以为我家好欺负。我也不多要,我这伤,好多天上不了工了,你就赔我工钱二十块。”
二狗的爷爷听到这个数,脸都白了,二十块?得他家两个多月的生活费了。
“红梅,你这跌伤花个四五块买瓶顶好的药膏也够了,要二十块不是存心为难我们吗?”
“不想赔钱是吧?那好,以后让我表姐夫不给活你们干,看你们一家子吃什么喝什么?” 嘎子娘说完,气冲冲的抓着嘎子作势就往外走。
“红姐,你……等等,我……这就去拿钱。” 二狗的爸爸忙起身去了里屋,再出来时,手里捏着一叠零碎的钞票,一快的,两块的居多,五块的一张,其余的都是五毛,二角的……
嘎子娘见到愣子手里的钱,也不细数,一把抓过来,直揣进裤兜,拽着嘎子就出了二狗家的大门。
月明星稀,树上的乌鹊叫个不停。二狗借着月光,摸黑又去了隔他家不远的王婶家。王婶是个寡妇,早年死了丈夫,膝下无一儿半女。她自己可怜,可见二狗身世更可怜,便对他很是疼惜。
二狗进去时,老李也在。只见老李大摇大摆的从里屋出来,嘴里还吹着口哨。后面跟着头发散乱,神情有些慌乱的王婶。
老李盯着突然蹿进来的二狗,愣在原地有些出神,等缓过神来,又凑近瞧了二狗一阵。只见他嘴角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邪笑,然后头也不回的从王婶家的侧门走了出去。
见二狗一脸委屈巴巴的样子,王婶把额前散乱的头发撩至耳后,走上前去,拉着二狗的手,轻声说道:“二狗,今天又是谁欺负你了?见到那些皮娃要躲开呀,你别跟他们斗狠,狠不过他们的。”
王婶说完转身又走去里屋,从柜子里拿出一瓶药膏,也拿出两颗花生糖。她剥了糖果外面的那层薄纸,宠溺的塞进二狗的嘴里。王婶坐在桌前,拉着二狗坐在身旁,给他摸完药膏又开始做布鞋。
二狗满肚子的委屈被塞到嘴里的这颗糖融化了。这个村里,只有王婶是真心关爱他的。在他的心里,王婶就像他的亲娘一样,甚至远盛过他的亲娘。
“二狗,来,瞧这双布鞋,再过几天就该做好了,到时候,你也有新鞋子穿了。”
二狗忙站起身来,摸摸布鞋那柔软的红色绒面,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几圈。
跟前的桌上堆放着好几双已经做好了的布鞋,这都是别人定做的。多年来,王婶就是靠着自己这双巧手,把艰难的日子糊弄着。
二狗小学还没有上完就辍学了,他再也不想去学校。同学们都嘲笑他有个傻子娘还有一个傻子爹,自己成绩也不好,在学校,也被人当傻子。
即使这么多人把他当傻子,可二狗却从来不承认自己也会是个傻子。
村里没人和他玩,他就上窑子里玩。没事便看着师傅们烧砖制瓦,窑子里缺人手的时候,他也乐得去帮忙。
二狗想拜师学艺,家里这么穷,连个像样的房子都没有,下个雨还四处漏雨。二狗做梦都想赚大钱,想修个大房子,再给每个房间装个密闭的窗户。
二狗的爸爸和爷爷只当二狗是去窑子里玩,不曾想过二狗还有这心思。二狗的爷爷也没啥子念想,就想着二狗能和他们爷俩一样,四肢健全,靠着力气吃饭养活自己。到时候再娶个正常的老婆回来,他就心满意足了。
二狗在屋后那堵墙里翻出了他爹攒着的五百多块钱,他爹把钱用砖头堵在墙缝里面。二狗用手指伸进去一张张抠了出来,有的钱都发了霉,还有几张被老鼠咬得残缺不已。二狗一把抓起来,捏在一起,揣在怀里就偷偷出了门。
二狗的爹收工回来,每天都要查看一番自己的钱财。看到砖头被动过,他扒开砖头,里面只残留几张一毛两毛五毛的零钞。
二狗的爹顿时傻了眼,一屁股坐在地上,一阵阵哀嚎起来。二狗的奶奶闻讯过来,看着眼前的情况,也跟着大哭。
“家里定是来小偷了,或是被你的疯婆娘拿到哪里去了?” 二狗的爷爷镇定的作出一番推测。
“爹,这钱我……每天都会瞧一瞧的,就是今天……被偷的,家里也没……谁来过。” 二狗的爹对着他爹说完又接着哭。
“这钱我可是攒着给我二狗娶媳妇用的,我还要攒钱给他修房子呢!” 二狗的爹转头看向二狗,又接着哭。
二狗的爷爷转身走向疯媳妇,朝着她厉声喝道:“疯婆子,是不是你拿了钱,快说。” 二狗的疯娘望着凶巴巴的公公,又闹腾起来,满屋子跑。
只有二狗不发一言,低埋着头,心里砰砰跳个不停。
夜深了,二狗又来到了王婶家。只见她倒在地上,地上有一摊血迹。二狗见状,急得叫出声来,忙一把搂住王婶,扶着她起来坐在桌旁。二狗正准备往外去叫人来帮忙,被王婶一把拉住了。
“二狗,别,快别出声,今天的事,不能让别人知道,你知我知就好。” 王婶喘着粗气,拉扯住二狗,急切的又说道:“ 别急,王婶这是老毛病犯了,一会就会好。
过了一会儿,王婶的气息才顺过来,望着哭丧着脸的二狗,拉着二狗黑乎乎的手,笑问道:“二狗,今天又是谁欺负你,瞧你这一张苦瓜脸。”
“王婶,我今天闯祸了,我把爹存放的五百元偷了,爹现在找不到钱,像丢了魂似的,可我又不敢说是我拿了钱……” 二狗说着,眼泪就掉了出来,落在手臂上。
“孩子,你要那么多钱干嘛?那可是你爹辛辛苦苦做工几年才攒着的。” 王婶有些吃惊的瞪着二狗。
二狗望着王婶,眼泪又流了出来,却没有哭出一点声,只是胆怯的说道:“王婶,我……给窑里烧瓦的张师傅了。辍学后,我就开始偷偷跟着窑子里的师傅们学手艺。他们都只当我是野孩子贪玩,没人在意我。现在,我只有烧瓦的技术没掌握了,便拜了张师傅为师。他说我交五百元的学费,他就偷偷的教给我。所以,我就……”
王婶摸摸二狗的头,宠溺的看着眼前这个早已脱了稚气的十三岁少年,没想到他竟然还有这等心思。她欣慰不已,忙夸赞道:“二狗,好孩子,真不错,我就说我们二狗比那帮娃们聪明多了,他们才傻呢,咱二狗可一点也不傻。”
“王婶,我求你个事。”
“孩子,别说求,只要王婶做得到的,尽管说。”
二狗咬住下嘴唇,低下了头,两只手在桌底下揉搓一阵,而后又舔了舔上嘴唇,缓缓抬起头,有些难为情的说道:“王婶,你有钱吗?借这五百元给我,我偷偷的给爹放回去,找不到钱,我爹会一直茶饭不思,没准得病倒了。这钱,我以后赚了再还给你,等我学会了烧瓦,我就可以去做事了。”
二狗说着这话时,眼里就有了光。
王婶沉默许久,扶着桌面缓缓的起身去了里屋,只听得里面一阵开柜门开锁的声音。王婶再出来时,手里捏着个布袋,布袋里装着钱,她把布袋递给二狗,抓着他的手不松,说:“二狗,王婶相信你,这钱我就先借给你,你快偷偷的放回去,别让你爹又病傻了,以后你啥时候挣大钱了再给我都行。”
二狗拿了钱,辞别王婶,飞奔了回去。钱失而复得,二狗的爹很快恢复了精神头。
二狗交了师傅钱,学得更上心了,每天从日出到日落,从不间断。
愣子跟着他爹一连多日上工,那天下午,天气太热,愣子热得中了暑,便提前收工回家。还未进房间,就听到他的疯婆娘在屋内发出一阵阵奇怪的叫声。
愣子忙跑进屋,眼前的情形让他愣在原地。他看到床头摆着的医药箱,哆嗦一阵,指着老李问道:“李老师,你……干嘛?”
老李忙从床上爬下来,抓来自己扔在床尾的衣物,随手套上,然后整了整衣领,挺直了背脊,咳了两声。他上前两步走近呆立在门口的愣子,大声回道:“干嘛?你说我干嘛?给你疯婆娘治病啊!”
老李指向躺在床上赤身裸体的二狗他娘,又指着医药箱,接着笑说道:“愣子,你可别误会,你疯婆娘发病了,我特意来给她瞧瞧。”
老李说着话时,径直走到床头打开了药箱,拿出一根长长的细针,在愣子的眼前晃了晃,说道:“瞧,只有这针扎下去,你疯婆娘就安静了。” 愣子一脸狐疑的看着躺在床上一丝不挂的疯婆娘,又问:“你……给她扎针就好,干嘛要……全脱了衣服,还……有,你也脱了衣服,我去……叫我爹来瞧瞧!”
愣子作势就要往外去叫人,老李狗急了跳墙,连又从药箱里抽出几根长长的细针,朝着愣子的后脑勺几个穴位一通猛扎,愣子应声倒地不起。
老李略懂医术,尤其擅长针灸。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针针刺中要害,再加上愣子本身中暑后身体虚弱,这一倒下去再没起来。
老李探了探愣子的鼻息,知道人没了也不慌乱。心想反正是两个傻子,由他说了算。他摸向衣服内袋,掏出那支随身携带的烟枪,坐在床沿边,不急不慢的抽了起来。待烟管里的烟叶燃尽,他才把身子早已僵直的愣子搬上床,紧挨着他的疯婆娘摆放,还脱完了他的衣物。
老李忙完已浑身冒汗,他擦了擦额头豆大的汗珠,环视一番,清理好他的药箱从后门溜了出去。
愣子被发现死亡时已是晚饭时分。二狗的爷爷一连叫了他好几声,没人应,过去一瞧,傻了眼。这等丑事,又如何能声张?只好忍住悲痛偷偷的去请了老李过来瞧。
老李有模有样的给愣子全身上下做了一通检查后,故意装出有些羞愧的样子,对着愣子他爹说道:“老张啊,你家愣子真糊涂啊!这病是纵欲过度猝死的。”
愣子的爹听完,摇摇头,哭丧着脸,哭喊道:“我的傻儿啊,这事啥时候不能做,偏急于这一时。老李啊,他下午赶工时中了暑气,我让他回来休息的,怎想……”
二狗的爷爷又羞又愧又气。
老李忙接了话茬,说道:“难怪猝死了,这愣子咋这么猴急,为这事把命都搭上了。” 老李转过身去,背起药箱,脸上堆满了笑。
儿子死了,二狗的奶奶精神头更差了,日夜咳嗽,要把肠子翻出来似的,没一个月光景,也随儿子去了。二狗一家五口人,变成了三口人。
一晃又几年光景,二狗成了窑厂的大师傅,烧砖制瓦样样精通。他家的土坯房旁种着的桂花树长得更粗壮威武,活像一把撑着的大伞,成了二狗家的一道风景。
初生的牛犊不怕虎,二十岁不到,二狗开了自己的窑厂。经过他日以夜继的努力,窑厂终于步入了正轨,有了丰厚的收入,二狗成了村里的一个大老板。
二狗给他的疯娘和爷爷盖上了村里的第一栋小洋房,买了第一台电视机,还带着娘和爷爷坐了飞机。村里的人不再笑二狗是傻子了,老远见着二狗便左一声“狗老板”,又一声“狗大哥”,叫得那个热乎劲儿,就像那冒着滚滚热烟的烟囱。村里人还直道他家祖辈的坟头上冒了青烟。
二狗不仅把那五百元翻成十倍还给王婶,还要给王婶盖房子,只是王婶拒不接受。王婶体弱多病,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自上次崩血后落了顽疾,久病不治。王婶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她不仅不要二狗还给她的钱,还把自己多年的积蓄全交给了二狗。王婶只委托二狗为她办一件事,那就是在她死后,请个神婆给她洗干净身子,然后把她和她死去的丈夫合葬一处。
这天,二狗到大医院买了一些药送去给王婶,可巧又碰上了老李。二狗和老李热情的攀谈起来,还请老李好好给王婶治病。
老李看着二狗越发熟悉的眉眼,曾经怀疑过的问题又在脑海里重现。那时,自己嫌弃二狗是个傻子,没想,二狗竟这般有出息。
老李突然想到了什么,起身打开医药箱,从里面抽出一根长长的细针,笑望着二狗,满脸关切的说道:“狗老板,我看你神色不太好。定是厂里事多,操劳过度,亏了气血。我给您扎两针吧,回去再开两副补药,保你容光焕发。”
“这可说得好,近,我经常失眠。钱一多了,反而觉还睡不好了。” 二狗笑笑,便端坐着让老李给他扎针。
待老李走后,王婶拖着虚弱的身子,忙把屋前屋后的门都关上,然后气踹呼呼地侧身躺在床上,待缓过气来,她神色冷峻的对着二狗说道:“二狗,王婶不定哪天突然就没了,可有些事,王婶得和你说说,不然你什么都不知道。现在,你有钱有了本事,可不比先前那般任由人欺负了。”
二狗看着王婶沉静而严肃的神色,他收起了脸上的笑容,挺直背脊,坐在床头边沿,拉着王婶那双枯黄的老手,满脸疑惑地说道:“王婶,打小还没见你这般神色过,是有什么急事吗?”
只见王婶面上的神色突然显得狰狞,她咬牙切齿的说道:“二狗,你可别信了老李那个人面兽心的畜牲。这些年来,我受尽了他的欺凌,你当他真是来给我看病的?我现在反正是个要死的人了,也不怕说给你听。那次,我崩血可就是流产呢,我自己扎紧了肚子故意流的,要让村民们知道我一个寡妇怀了孩子,这日子还能过下去?自那次崩血后,我就落了病根。还有,你娘,早也被他糟蹋了……还有嘎子的娘,她老婆也是被他逼死的……”
王婶说话时,拳头紧了又紧,恨得嘴唇直哆嗦。
二狗松开王婶紧握的双手,腾地站起身来,他呆愣在床前好一会儿,不敢相信王婶说的这一切都是真的。可王婶的话,又怎会有假。
他呆呆的望着王婶,只见她双眼微闭着,泪水不住的从眼角流了出来。二狗顿时怒发冲冠,转身冲进了夜色里。
当他到达老李家时,老李正哼着小调,喝着小酒,桌上摆着一大盘肉。看见冲进屋来的二狗,老李高兴坏了,忙放下酒杯起身迎接。
二狗一记猛拳就朝着老李凑过来的脑门揍去,老李没有防备,踉跄倒地。二狗又冲过去对着他弓着的身子一顿拳打脚踢,老李招架不住,连连求饶。
二狗见老李倒在地上狼狈不堪还喘着粗气,便停了下来。他整理了敞开的衣领,咬牙切齿的骂道:“你这个假仁假义的畜牲,竟然瞒着村民干了这么多龌蹉的事。要不是怕脏了我的手,看我今天不打死你。我不收拾你,自有收拾你的人,明天,你就等着进号子吧!”
二狗恨恨的说完,正欲离去,被身后的老李叫住。
“儿子,难道你要把你老子送进牢房?” 老李拍拍衣袖,慢悠悠地爬了起来。
“你叫谁儿子?谁是你儿子?” 二狗调转身来,皱着眉头望向鼻头正冒着血的老李。
“叫你啊,你就是我的儿子。” 老李上前两步,大声说道。
“我怎会有你这种爹,你这狗嘴再乱叫试试,我打得你满地找牙。” 二狗摁紧了拳头,蓄势待发的样子。
“呵呵呵,我给你扎针时,特意取了你的血回来,我们的血是相容的。你看,这碗还摆在桌上呢!在你十多岁时,看着你和我相似的眉眼我就怀疑过。今晚看到你,我看着长大后的你越发和我相似,我才借口给你扎针取了你的血。血溶于水,你是我的儿子,难道你胳膊肘还向着外人。” 老李一副大言不惭的样子,神情有些得意。
二狗摁紧拳头,浑身哆嗦,满脸恨意的说道:“就算你是我老子,我也不会认你,我没你这样的畜牲父亲。还有,他们不是我的外人,只有你是。永远都是……”
二狗说完,越过门槛,头也不回的跑了出去。
王婶病危,二狗一直守在床前。
夕阳西下,村里顿时警车齐鸣,老李坐在车上,神情木纳地望着车窗外的村子,村子里的稻田早已金黄一片。昔日威风凛凛的盛大,头顶已染一丛丛的灰发,只见他肩上扛着锄头,肥大的身子正一崴一崴的走在田梗上,夕阳的余辉落在了他头顶上那顶破草帽上。
灰头土脸的嘎子从警车旁的马路边飘过,他瞧见了车上的李老师,他那双眼睛没了往日的神采,李老师也瞧见了嘎子依旧神似他的眉眼。李老师调转头隔着警车后窗玻璃又瞧了眼嘎子吊儿郎当的身影,怂拉着肩膀低下了头。雪亮的手铐锁住了他的细皮嫩肉,雪白的白绸衫子依旧光亮如新,平整得没有一点褶皱,就如同他那一张白静光滑的老脸。
警车越走越远,二狗站在村口的坡地上直看着它消失在更远方的田野。笛鸣听不见了,只听见光秃秃的枣树上,一溜溜的灰麻雀在树枝上跳来跳去,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二狗附在王婶的耳边,轻轻的告诉她:“老李绳之以法了。” 王婶笑了,安详的闭上了眼睛。
二狗守在王婶的床边,眼泪淌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