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Anne
她看见屋宇凋敝；
看见烈焰焚天，流矢遍地；
看见清华繁盛，终了皆付于急湍惊涛，无垠海浪。
于是她状若琵琶法师般拨弦吟唱，余音回荡一千年——
祇園精舎の鐘の聲 諸行無常の響き有り（祇园精舍之钟声，响诸行无常之妙理）
沙羅双樹の花の色 盛者必衰の理を顯す（娑罗双树之花色，显盛者必衰之真谛）
奢れる人も久しからず 只春の夜の夢の如し（骄奢者绝难长久，宛如春夜梦幻）
猛き者も終には亡ぬ 偏に風の前の塵に同じ（横暴者必将覆亡，仿佛风前尘埃）
9月初，由山田尚子（京阿尼粉丝眼中的“神”）执导、科学猴公司（以汤浅政明为主将）出品的动画新番《平家物语》即将上线的消息传来。作为情真意切的“原作爱好者+历史发烧友”，笔者不由精神一振，当即无怨无悔地开启了又一轮“每周苦等更新”的追剧生涯。毕竟，这类“生者必灭，释尊未免旃檀之烟；乐尽哀来，天人犹逢五衰之日”的传奇，无论讲述的形式如何变动，骨子里总有一点销魂难抹，故而素来挠人心肝。
12世纪末，日本平安王朝已走到了尾声，天皇与贵族掌握实权的中央集权制日益颓落，拥有领地和私人武装的封建武士集团抬头。其中，平家和源氏因盘根错节的复杂恩怨，以及对统治权力的觊觎，终于在公元1156年至1185年爆发了激烈的战争。小说《平家物语》以史书编年体为主轴，详细叙述了平源争霸、此消彼长、人世无常的全过程。往昔保元、平治之时，平清盛屡屡保君安国，扶摇直上；到了安元、治承之时，入道相国大权独揽，又生出覆君弑主之心；平家兴于海、亡于海的故事，既是战焰熊熊的豪壮场面，又是沧桑哀婉的末日悲歌——如此宏大、深邃的作品，凭《轻音》《玉子市场》《声之形》《利兹与青鸟》等“细致少女风”而声名鹊起的山田尚子，能否驾驭得了？
事实上，第一次阅读《平家物语》原文，笔者便发现其纤柔敏感处，不逊于日本长篇古典小说的另一座高峰——《源氏物语》。即便净土佛教的连串术语与仁民爱物的道德教诲贯穿全书始终，《平家物语》的气质，却并非纯粹的关乎“革命、挫折、成王败寇、钢铁直男”。每逢冲突来临的高潮时刻，《平家物语》往往会笔锋偏转，变得琐碎乃至私密起来：繁华梦碎，人们另有珍惜的东西。一切或许太迟，又或许仍存彼岸的一线希望。
推荐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王新禧翻译的《平家物语》
所以，山田尚子版本的《平家物语》，未尝不可。看完新番第一话，更觉惊喜——人设、作画、3D、美术背景，是业界高端配置。在插叙一些重大历史事件时，融合战记绘卷、浮世绘、水粉滤镜，尤显匠心。而片名虚焦，片尾曲名抖动果，写实建筑（祇王寺、平安宫大极殿等），偏移取景，对女孩子小动作的捕捉，对窸窸窣窣微声音的呈现，动植物的应用，日常部分清透的“空气感”……也全部都是极其突出的山田风格，然毫不违和，而是通过一种更为作者性、女性向的视角，让环境与情绪达成互文，重新演绎汹涌如潮的前尘往事，惊心动魄，蛰伏于云淡风轻。
夏有绿荫，秋叶泛黄，柊树花期在冬季，接骨木花期在季春后……四时风物，暗示岁月更迭
动画的开头，平清盛已是入道相国的打扮。他大力发展对宋朝的贸易，并亲自设计扩建严岛神社，此际正不可一世。不过，其继承人平重盛，与平家其余纨绔子弟不同，一贯谨慎谦恭。然而，在平清盛的纵容下，平家日渐骄横跋扈，引发后白河法皇的强烈不满。
平清盛与其妻平时子
后白河法皇，“日本第一大天狗”
原创剧情方面，女主琵琶之父被秃童杀害，开了天眼的她，能预知未来，警告平家终将覆灭的事实。同样开了天眼的重盛（能看到亡灵），遂将琵琶接到家中居住，惟愿二人合力，可助平家逃过大劫。虽然“杀了你爹再收留你”的恩仇反差割裂而生硬，但接受了这个设定后，通过琵琶和平家的羁绊，及其侍童身份的灵活性，各路人马得以纷纷粉墨登场，不失为创作团队比较取巧的做法。
琵琶这个角色，是作为“历史的旁观者”而存在的。她的形貌仿佛永远长不大的样子，而她“永远长不大”的“不变”，又与平家其后天崩地裂的“巨变”，形成了异常鲜明的对比。
女主琵琶，一直长不大的样子
平重盛，小松内大臣
至于重盛的“异能”，倒是空穴来风，原作有过线索。《平家物语》第三卷“无文太刀”一章，说小松内大臣天生就是位不可捉摸的奇人，有预知未来的本事。他曾做过一个怪梦，春日大明神之鸟居前，人头攒动，争看一颗挂在刀尖上，被挑举起来的法师头颅——平家太政入道的首级，他罪大恶极，恶有恶报。小松殿一惊，猛然梦醒。回想从前，忧思将来，不免泪流满面。琵琶和重盛的未来之眼、亡灵之眼，犹如一声慨叹，每每在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时候，投下幽幽提醒：这尽数是要还回去的。
重盛的怪梦，动画亦有体现
值得一提的是，动画的历史监修是近年多次为NHK大河剧提供历史资料支持的学者佐多芳彦。难怪六集看下来，笔者但觉一气呵成，考据充分，诚意十足。
《平家物语》第一卷“秃发”之章云：入道相国的内兄，大纳言平时忠曾言道：“不入平家休为人。”入道相国措置独到：他精心挑选三百名年龄在十四五六岁的少年，一律秃发，统一穿着赤红的直垂，令他们出没于京中各处探听访查。一遇上口出恶言，不利于平家者，便立即纠党结群，闯入乱言者家中，抄没其家私财产，并将其捉拿到六波罗府里去。
第一卷“满门荣华”之章云：入道相国不仅己身备极尊贵、享尽荣华，平家满门子弟也跟着得道升天，悉数发达起来。嫡长子重盛以内大臣兼任左大将，次子宗盛以中纳言兼任右大将，三子知盛官至三位中将，四子重衡任藏人头，嫡孙维盛任四位少将。平家一门共有公卿十六人，殿上人三十余人。此外尚有各国国守，及在卫府与诸省司任职者，计有六十余名。殿宇庙堂之上，仿佛再无别姓。（注：此处日文原文有误，查《平家族系谱》和相关史料，宗盛应为清盛第三子，知盛是第四子，重衡是第五子。清盛次子是基盛，因早年泅于宇治川溺死，常被忽略）此外，入道相国尚有爱女八人，都鸳盟得谐，婚姻美满。其中，一女嫁予花山院左大臣为妻。另一个女儿被册封为皇后，生一子被立为皇太子。此子即位后，为母后上尊号，称“建礼门院”。还有一女白河君，系六条摄政的北政所，封“母代”，高仓天皇特降谕待之以“准后”礼……日本又名秋津岛，共分六十六国，由平家支配的就有三十余国，逾国土之半，而庄园田地更是难知其数。
秃童
宿命纠缠，满门荣华，烟云过眼而已。在平家尚如日中天之时，舞姬祇王、祇女姐妹及其母刀自，与清盛新宠佛御前一道剃发为尼，即逸出了全剧画龙点睛的一缕禅意：今朝如珠似宝，他日弃若敝履。归去罢，同居草庵，不染尘垢，如此便可不伤心，如此便可一身轻。
待剧情进行到鹿谷阴谋事发，安稳的日子是彻底一去不复返了。后白河法皇的近臣藤原成亲、藤原师光、藤原成经与俊宽僧都等密谋讨伐平氏，被多田行纲告了密，结果师光被处死，成亲被流放备前国（后被杀），俊宽等被流放萨摩国鬼界岛。怒不可遏的入道相国，要让天下人知道忤逆自己的下场。
茶花随着刀起而落，暗红的花瓣暗喻着鲜血与残暴
嗅到“山雨欲来风满楼”气息的琵琶，夜奔重盛。这段致敬了高畑勋的《辉夜姬物语》
琵琶与平家众人的相处时间愈长，愈是模糊了遥远时空中那些历史符号与观众之间的隔膜界限。他们不再是物语里封存的回忆，他们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忽喜忽嗔，有血有肉。
建礼门院平德子，享国母之尊，却觅不到寻常的快乐。高仓天皇另有葵前、小督等宠姬相伴，寂寞的夜，德子唯有隐忍。动画里，这个大方、温柔的女子没有怨恨，她理解夫君身不由己的无奈，只看到了他的好。
《平家物语》第六卷“红叶”一章云：承安年间，上皇初登宝位，御年不过十岁许，因甚爱红叶，便命人在大内北门外，筑起小山，遍植栌、枫等红叶树，称为“红叶山”。某日夜间，狂风骤起，红叶满地。殿守的仆役在次晨打扫时，将散落的红叶扫到一起，统统当垃圾处理掉了。剩下些残枝粗梗，拿去缝殿卫所中用来引火温酒。上皇行幸到红叶山，听闻此事，并未动怒，笑道：“看来他们颇懂‘林间暖酒烧红叶’的诗趣啊！不知是什么人教的？倒是件雅事。”
平重盛的嫡子平维盛，曾在安元二年春法住寺殿举行的法皇五十御寿贺典上，因舞姿优美、仪容清俊而年少成名，被称为“樱梅少将”。
《平家物语》第十卷“参诣熊野”一章云：这位小松三位中将帽簪樱花，足踏青海波舞，眉目如画、风采如花露娇媚；舞姿翩跹、舞袖随风翻飞，光华照耀天地。建春门院命关白殿为御使，恩赏御衣一领。其父内大臣躬身拜领，接过御衣置于爱子右肩，而后恭敬礼拜法皇。此荣耀当世无匹，座中平辈殿上人，无不钦羡有加。大内中有女官赞道：真好似深山万树中杨梅独俏啊！
动画里，维盛本为脾性柔弱的贵公子，与祖父清盛之咄咄逼人恰恰相反。可惜，和德子一样，维盛非同一般的身份，注定了落幕时分的残忍。
平重盛次子平资盛，爱慕德子的女官、建礼门院右京大夫。资盛与右京大夫都擅长诗词歌赋，平家灭亡后，右京大夫去探望出家隐居在京都郊外的德子，眼见昔年的中宫憔悴孤苦，回想旧日的恋人葬身海底，一时间无法分清孰真孰幻，不禁泪下沾襟。
平资盛与建礼门院右京大夫
平重盛曾前往熊野神社参拜，祈祷：如果平家未来昌盛，则请求缓和清盛的恶心；如果平家绝于此代，则请求用重盛阳寿抵消平家来生的苦难。神明大约是听到了重盛的心声——返京不过数日，他便一病不起。去世时，年仅四十余岁。
治承四年六月，平清盛强行将国都迁往平氏的据点，邻近大轮田泊的福原（今神户附近）。动画里，平重衡、平清经（平重盛第三子）、平敦盛（平清盛同父异母弟平经盛末子）于海边赏月吹笛之景致，恐怕是平家后的闲适风雅了。
平敦盛（中）吹的是名笛“小枝”，由鸟羽天皇赏赐给平清盛之父平忠盛
迁都之后，怪异事件屡屡发生。《平家物语》第五卷“妖怪事件”一章云：某日清晨，入道相国自帐台走出，打开侧角的边门，向庭院里望去。但见庭院里不知何时竟堆满了死人的骷髅头，上上下下地翻滚着……那些骷髅头开始黏合纠集在一块，旋转交错，变成了一个高十四五丈，如小山般的大骷髅头，整个庭院都几乎被它占满了。大骷髅头上，有千万双人眼，直勾勾地凝视着平清盛，眼色凶狠，一眨不眨。
治承四年八月，源赖朝起兵伊豆；十月，富士川战役爆发。此役维盛表现欠佳，逃回福原，令清盛公大为光火，“未闻承追讨之任，不血刃而退。汝等何颜再入京师”，欲将维盛流放鬼界岛，但后还是在平家成员的求情下赦免了他。
富士川战役，平维盛被任为大将军（注：扬羽蝶为平家家纹）
治承五年正月，高仓上皇驾崩。闰二月四日，平清盛逝世（1118年—1181年），死前不忘强撑病体，叮嘱“务必砍了赖朝”。《平家物语》第六卷“入道辞世”一章云：“自保元、平治以降，吾数度扫灭朝敌，恩赏殊异，又忝为天皇外祖，官至太政大臣，控天下于股掌，泽荣华于子孙，现世更有何求？唯所恨者，不见伊豆国流人、前右兵卫佐赖朝之首级，此莫大遗恨也！吾身故之后，堂塔不需建，祭奉无须供，只愿早遣大军平叛，斩赖朝首级，悬吾墓上，此即上好祭奠。凡吾子孙者，宜体是心，勿敢懈。”
入道相国一生争强好胜，临终前的执念，亦无愧其枭雄风范。可怜后辈中竟无一人能继承这份胆魄与能力，自清盛一暝不视，家族气运急转直下；伴随着源氏蜂起，前文提到的所有平家人，或早或晚，终归都被“使我沦亡”的命运给吞噬了。
坛之浦之战后，二位尼平时子为免受辱，告诉年幼的外孙安德天皇“波涛之下也有皇都”（波の下にも都がございます），抱着他投海自尽。
安德天皇的母后平德子，见状也身负烧石和御砚等重物，准备跟着投海。但被源氏一族发觉，及时钩出。返回京都后，德子万念俱灰，出家为尼。
平经盛（平忠盛第三子）、平教盛（平忠盛第四子），同样投海了。平资盛、少将平有盛、从弟左马头平行盛等平家贵胄，也一一共沉深渊了。能登守平教经（平教盛次子）左腋下夹住安艺太郎，右腋下夹住弟弟次郎，大笑道“结伴赴黄泉吧”，纵身一跃了。平知盛叹一句“不忍见之事终至，而今唯有自尽”，没于洪波了。
此前，丰神俊雅的平敦盛死于战场；眉清目秀的平维盛出家后蹈海自杀。此后，平宗盛与长子清宗、八岁的幼子义宗，被斩。平重衡牵住一端搭在佛手上的丝带，高声念佛十遍，人头落地。而平家的后一脉血胤，维盛之子少主六代，苟延到三十余岁，仍躲不开镰仓殿的猜忌，被迫于田越河身首异处。
平家断嗣，子孙永绝。
故事的终局，绚烂的世界被轻轻吹成飘飞的尘土，从无所不包，到一无所有。《平家物语》是和歌里的一段经文，又是香花供佛外尘缘牵挂的诗篇，它的母题应该是超越了古今、中外的——诸行无常，又有什么能够“不朽”？
NHK于2012年放送的大河剧《平清盛》里，“精宋”的入道相国，年轻时即认定大宋是“世外桃源”，执掌权柄后，依旧惦记着要选拔人才去大宋学习“更好的制度”。他决计想不到的是，在时子抱着安德天皇投海自尽后，一百年不到的时间，崖山海战也宣告了大宋的某种“团灭”：曾与文天祥同登进士榜的左丞相陆秀夫，宁为玉碎，背着宋末帝赵昺跳海而亡。
你看，诸行无常啊，诸行无常。历史总有惊人的、残酷的相似。
但是；
但是，有一些东西，是可以“不朽”的。
平清盛统治下的平氏政权没有采取日本先前一直奉行的闭关政策，而是主动与中国南宋政权通好，积极推进中日贸易的发展。据史书记载，为便于南宋大型船只驶入濑户内海，平清盛曾动工开凿音户海峡，还在摄津的福原筑港，使它成为对中国贸易的重要港口。在他的推动下，从安元二年（1176年）起，日本商船频繁地往来于日、中两国，使得日本跨入“中国钱的时代”——日本人使用中国货币的时代，改变了以物易物的古代经济，对后世产生了较大的影响。
2021年7月25日，“泉州：宋元中国的世界海洋商贸中心”，经第44届世界遗产大会审议，正式成为世界文化遗产。至此，中国世界遗产项目的总数，已达56处。公元10-14世纪，泉州是东亚和东南亚贸易网络的海上枢纽，身为中国海上丝路的起点城市，泉州见证着“一个海洋帝国”的辉煌，见证着文明的交流与融合——大宋不在了，而大宋的遗产，却让每一个和平清盛一样的“精宋”，感慨着“苍官影里三洲路，涨海声中万国商”的澎湃气象，愁绪暗解，彷徨有慰。
《平家物语》的故事是会讲完的。《平家物语》的故事又是讲不完的。能乐、净琉璃、歌舞伎、怪谈、吉川英治的改编、宫尾登美子的改编……一直到今秋的动画新番，我们听到了精舍的钟声，一遍遍地敲响。受到了荣华与没落，一代代的邀约。诉说，流转，堆积起尘埃。花蕾，石屑，又一轮循环。
山田尚子与科学猴的画笔，这回真是画到人心坎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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