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才下午五点来钟,但因为下雪,天气阴沉,山里除了白色,就是铅灰色,包括头顶的天空。
凌燕拍打了身上的雪才走进房间,脱下帽子和手套,以及脖子上的围巾,放在沙发上,径直走到了炉子边上,开始烤火。房间里比刚才吃面的时候暗了许多,陈二狗摁亮了房间里的灯。
他拿了毛巾,走到炉子边递给凌燕,凌燕说,我已经用围巾擦过了。他擦了擦头和脸,放好毛巾,提了铝壶,重新在墙角灌满,搁在炉子边,拿起炉钩,掀开盖子,一边往里加煤块,一边说,炉子拾掇旺喽,咱俩坐下继续喝茶聊天。凌燕看了他一眼,笑了笑。加好煤块,盖好盖子,把铝壶放在炉子上,就坐回了原位,刚才和凌燕面对面坐的那张沙发上。
凌燕像是烤暖和了,坐回在沙发上,掏出手机,低头翻看着。
陈二狗感觉凌燕比中午时要拘束和紧张一点,就半开玩笑地说:山里没信号,你就别想着打电话求救了,既然落到我的手上,上了我的贼船了,就彻底死心吧!等你出山了,你可以四处打听打听北桥山拦路虎陈二狗的名号,在北桥山一带方圆几十里,以及你们铜川部分地区,那也是威名赫赫,说一不二的响当当的人物。我师父,功力拳第四十八代,江湖人称黑脊背,名震渭北一带。
说道这里,看了凌燕一眼,她已经抬起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小姑娘,怕了吧,怕了就别胡思乱想了。看姑娘你也长得白白净净,漂漂亮亮的,外头院里的坐骑,可不是一般人谁都能有的,一看你就是那种非富即贵之人。既然出自高门大户之人家,又听你刚才寒暄说,像是在京城求学,于假期返家,高才儒生必是,途径我北桥山老虎桥一带,又听你刚才吃面时,浅谈论说,对行商坐贾,贸易往来,易货异物,经营谋略,开垦种植,甚至对钱财周转之法,对洞悉人心,用人之道颇有心得,说的头头是道,陈某颇感震惊,心服口服。想必家父一定是一方富豪大贾吧。
我陈某人,出身贫寒低微,少时从文,想着将来可以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治国齐家平天下。刻苦勤勉,砥砺前行,年方二八时,却还未金榜题名,屡试屡败,却未越挫越勇,随即心灰意懒,再无鸿鹄之志。遵从父母,加至媒妁之言,成亲立家。本想着可以夫唱妇随,举案齐眉,恩爱有加,小日子也可维持。怎奈拙荆性情与相貌南辕北辙,虽貌美如花,小家碧玉,可性情暴躁如火,一言不合,就口出狂言,拳脚相加于我身。可怜我自小习文,手无缚鸡之力,每每只能抱头鼠窜,鼻青眼肿,真是家有河东吼,日子难消停呀!
说道这里的时候,凌燕已经满脸笑意,强忍着不出声,就像现场听单口相声似的。陈二狗也觉得好玩,这样才能让凌燕放下戒备和担心。他上班时的师傅曾经跟他说,跟不熟识的人聊天,往往一不注意容易说错话,尴尬冷场,多拿自己调侃,出丑,就不会犯了别人忌讳,大家一笑了之,谁也不会放在心上,还能让别人留下你幽默可爱的印象。想到这儿,他继续胡说乱侃。
忆起当时日,夜深人静时,恨不能悬梁自尽,一死百了。可难舍家中老母及儿女一双。随即发恨,对天起誓,弃文从商,改行商坐贾,逐利四方。等将来某日,发家致富,家财万贯之时,定当怒吼大骂拙荆有眼不识泰山,狗眼看人低,门缝里瞧人把人看扁了,以泄我心头之恨。
待吾卧薪尝胆,发愤图强,熟读太史公《史记之货殖列传》,苦心研究陶朱公行商之法,背《商训》、《三谋》与《三略》。悉心研究白圭商道四字箴言,智、勇、仁、强。古往今来,凡商道之大成就者,无一漏网。自觉气候已成,不时,便一脚踏入商道。可谓弃文从商实无奈,只想翻身把家当。
时不待我,不久便将家中值钱之货物典当变卖,以作资财,加上平时所积之私房钱,与一同乡好友合伙,创办了一家商铺。低买高卖,辨贵贱,调余缺,度远近,易货易物,周转贸易,将本地北方之特产农货远售岭南闽粤一带,奇货可居,利润丰厚,生意渐渐风生水起,红红火火,钱财累进。眼看着有朝一日,可衣锦还乡,荣归故里,与拙荆难堪,长我男儿志气,稳我一家之主之地位。
怎奈老天有眼无珠,故意欺我辱我,既欲成全与我,却又半途高举狠摔吾。合伙好友乃小人一个,一介鼠辈,见钱眼开,贪利忘义,听信了枕边人的闲言碎语,合伙共有之财,竟中饱私囊,挪作他用。待我发现时,随即与之翻脸,两人一拍两散,随之散伙。分与我手之物,皆器具量具,现银琐碎,并欠银五万之巨,且是口头之约,无凭无据,多次讨要无果。本想起诉讼之事,可一细想,对簿公堂,需真凭实据,再加上常言道,自古衙门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诉讼之策,实乃下策。转念一想,暂且安抚贼人,好言相劝,以理服人,暂且从长计议。
此一桩合伙生意,资不抵债,实乃大亏。犹如雷霆之击,吾心已死,吾大志已无。落魄归家,吾妻大闹,一哭二闹三上吊。吾儿女每日担惊受怕,吾父母每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吾在村中同辈人及乡亲面前,脸面尽失,已成一笑柄矣。
太史公言:哀莫大于心死。此我心境。吾妻之作为,细想之下,并不为过,皆我之过。
浑浑噩噩数日,本想一走了之,随波逐流他乡,再不归来,度此余生即可。
说道这里的时候,炉子上铝壶里的水烧开了,水汽顶的壶盖哒哒哒地响。凌燕刚才强忍不笑的表情,已经变换成了一脸严肃。看陈二狗停了下来,准备起身去提水壶,赶紧说道,你继续说,我来倒水泡茶。
陈二狗见状,刚刚抬起的屁股又落了下来,坐好在沙发椅上。拿起茶几上的烟盒,抽出一根烟来,噙在嘴角,看凌燕已经提了水壶,走回原位,开始倒水泡茶,用眼睛示意询问她,能不能抽根烟。凌燕笑着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他便点着烟,缓缓吸了两口。端起凌燕递过来放在面前的茶杯,轻轻啜饮一口,故意嘬的很响,就像喝白酒似的。
凌燕笑了笑说:你还拿上派头啦。你半文不白的话,讲起故事来,倒是有些古风,就像说书的。真没想到,你还有这本事。
陈二狗故意无所谓地说:这才九牛一毛。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你的特长是做生意赚钱,好学上进,我的特长就是胡侃乱谝。
凌燕有点迫不及待地说:你继续说,真挺有意思的,我继续听。我给你倒水泡茶,嘿嘿……
陈二狗缓缓喝完一杯茶,抽了一口烟,吐出烟雾,学着说书的人,开腔说道:书接上回,咱们说到了这个陈姓落魄书生准备远走他乡,再不还乡,聊度此生。
可世间事,人之事,人之事,情感牵绊矣。吾儿女,吾父母皆难以放下。古人曰:父母在,不远游。若远游,必有方。我无方还远游,实乃大不孝。家有儿女,生而不养,为人父母之大过。思来想去,路可走,既重头再来,东山再起。
随即将拙荆遣送至娘家,约定,来年陌上花开,必给一彻底了结。
回到家中,拜别父母,随即上得山来。本想隐居数日,躲一清闲,梳理近年来经商往事之痕迹,拾遗补缺,汇总经验,自省吾身,以作教训,铭记在心,他日若有贵人相助,东山再起,可小心方便行事。
山深林密,清净幽深,少有人往来。一日无事,出得门来,心生登高望远之念。随即爬山登顶,踏勘四周,见此处地形殊胜,前有老虎桥,后有大水坝,方圆十里,无有住户,啸聚之地。随即便改了心志,决计剑走偏锋,以此为据,落草为寇,做个剪径,打签子,别梁子,赚些快钱。未曾想,卧伏几日,不见鱼儿上钩。鱼儿上钩了,却是你个姑娘家家。更始料不及的,你一番言语道来,却是从商经营之道。可谓一番话惊醒梦中人呀!
陈某一时鬼迷心窍,多谢姑娘现身,渡我此劫。既然姑娘与我有缘,我虽为落魄商人,但再起东山之心未曾死绝,还望姑娘不吝赐教。既然渡我,还望送佛送到西,传我商道经营之秘法。
姑娘可知,你今日为什么会被困于此,正所谓天见尤怜,老天助我呀!漫天大雪,道阻且长,姑娘被困于此,实乃天意。天意不可违,还望姑娘既来之则安之,大可放心,陈某绝非好色之徒,忘义之辈,趁人之危,实乃君子所不齿。我只求生财法,不图美色与银钱。
遥想娇妻,蜗居娘家,儿女一双,盼父快归,高堂父母,望穿秋水,吾心如刀割,生不如死呀!望凌姑娘成全。若姑娘今日成全,陈某人他日飞黄腾达,衣食无忧,陌上花开,迎回娇妻,与儿女团圆,定当涌泉相报,此生不忘,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陈二狗说完,端起面前的茶杯,一饮而尽,做拱手状,一脸正色地看着凌燕。
凌燕看着哭笑不得,强忍着不笑出声来,可实在憋不住了,哈哈大笑,笑得肚子疼,靠在沙发上,两手捂着腹部。
陈二狗放下两只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地喝了一口,还在装模作样地学着古装剧里演员的动作。
凌燕像是起了玩心,止住笑,坐得端直,学着陈二狗刚才拱手礼的样子,嘻嘻一笑说:本姑娘有三点不明,还请陈壮士解惑。一,听你刚才言,你是功力拳大师,江湖名号黑脊背的传人,为何连你家娘子撒泼打滚都制服不了,还说你手无缚鸡之力,行剪径之事,没有拳脚功夫,怎么行呢。二,你说放我出得山去,可四处打听你的名号,可你刚才说了,这方圆几十里无有住户,我从谁处打听呀,你这不是拿自家矛攻自家盾吗?三,行商坐贾,买卖往来,周转贸易,易货易物,本无章法可循,全凭一己之力,随机应变,即便有章法可循,也非月余半年,就可学成。商道千年,自古有之,其中奥妙,非一言一行可蔽之。你想一月之内成事,花开之日,迎回娇妻,实乃妄言。
陈二狗斜着眼睛,好奇地看着凌燕,没想到她也能半文不白地与他对话,可以呀,他心里赞叹到。
陈二狗接住凌燕的话继续玩,笑着说道:姑娘果然商道中人呀,心思缜密,心细如发呀!陈某自愧不如,待我如实交代,拜师习武之事,纯属扯淡,纯属拉虎皮扯大旗。商道之事,我亦自知,不求速成,真心求教,还望成全。
凌燕也拿腔作势地端起茶杯,轻轻啜饮一口,笑着说道:娇妻可还迎否,陌上花开,为时不远呦!
陈二狗咬着嘴唇,故作痛苦沉思,下定决心的模样,咬着牙说道:来日方长,明年吧!陌上花还开。
凌燕继续端着杯子,放在唇边,赶着陈二狗的话茬说:都说了,商道之事,非一年半载所能成。明年如若还不行呢。
陈二狗继续咬着牙说:明年不行,还有后年,后年不行,还有大后年,陌上花年年开,就让她慢慢住去吧!
凌燕听了,噗嗤一笑,刚喝进嘴里的茶就喷了出来,多亏她及时地把头侧向一边,这才没有喷到陈二狗的脸上。接着就是敞开怀的大笑,笑地蜷伏在沙发上,像是喘不上来气了。
陈二狗看着,疑惑地问她说,不至于吧!这有啥笑哩,你的笑点还真低。说完,自顾自地点了一根烟,开始抽了起来。房间里暖融融的,笑声在房间里像是水波,不断地荡漾着。凌燕的担心和戒备早就飞到九霄云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