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1月13日·天津南开大学商学院,张行之(航通)受邀参访南开大学商学院,与莘莘学子互动交流400家钢铁产业链上市公司资源整合、供应链金融、资本运作、商业模式创新、升维思考降维打击、解构问题解决问题等话题,并就国学经典、古为今用等做深入探究研讨,席间,大家对《庄子》智慧赞赏有加,为方便同学们共同学以致用《庄子》,张行之(航通)特意整理出来:《庄子》原文译文大全,期望一起研修《庄子》,共同努力做好古为今用·洋为中用。期盼南开大学商学院学子能成为当世大学问家·商业资本领域翘楚……
庄子(约前369年—前286年),名周,生卒年失考,约与孟子同时。战国时代宋国蒙邑(今安徽蒙城人,另说今山东东明县人),曾做过漆园小吏,后归隐,一生贫苦潦倒,但是拒不接受楚威王的重金聘请,愤世嫉俗,淡泊名利,主张修身养性、清静无为,内心深处充满着对世态的悲愤,道家的代表人物,老子学说的继承者和发展者,先秦庄子学派的创始人,后世以“老庄”并称。庄子精神上主张逍遥自在,追求的是物我两忘“天人合一”的理想世界。
《庄子》是继《老子》之后体现道家学说的一部极其重要的作品,是庄子及其后学所著。现今通行的《庄子》一书,分为“内篇”“外篇”“杂篇”三部分,共三十三篇。全书以“寓言”“重言”“卮言”为主要表现形式,继承老子学说而倡导自由主义,蔑视礼法权贵而倡言逍遥自由,在先秦诸子散文中独树一帜,是一部洋溢着浪漫主义的散文集。
《庄子》被人称之为“文学的哲学,哲学的文学”。因原文译文展示篇幅有限,分为四部曲供大家欣赏,此为四部曲之一。
一、内篇·逍遥游
原文: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 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 ,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 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马也,尘埃也 ,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 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
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 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 无力。故九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 者,而后乃今将图南。
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 矣,奚以之九而南为?”适莽苍者,三餐而反,腹犹果然;适百 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 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 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 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汤之问棘也是已: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 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泰山,翼 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 ,且适南冥也。
斥鴳笑之曰:“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 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此小大之辩也。
故夫知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徵一国者,其自视也,亦 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 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 然也。虽然,犹有未树也。
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 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 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尧让天下于许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 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不亦劳乎!夫子立而天下治 ,而我犹尸之,吾自视缺然。请致天下。”许由曰:“子治天下,天 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 乎?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 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肩吾问于连叔曰:“吾闻言于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返。吾惊怖 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大有径庭,不近人情焉。”连叔曰:“其言谓 何哉?”“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 ;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 ,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连叔曰:“然,瞽 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 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犹时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礴万物以 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 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是其尘垢粃糠,将犹陶铸尧舜 者也,孰肯以物为事!”
宋人次章甫而适越,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
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杳 然丧其天下焉。
惠子谓庄子曰:“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 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非不呺然大也, 吾为其无用而掊之。”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为不 龟手之药者,世世以洴澼絖为事。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聚族而谋 之曰:‘我世世为澼絖,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请与之。’ 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 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澼絖,则所用之 异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 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臃肿而不中绳墨, 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 众所同去也。”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 东西跳梁,不避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罔罟。今夫嫠牛,其大若垂天 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 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 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译文:
遥远北方,不见太阳,天黑水暗,叫作北冥。北冥 有鱼。名鲲,从头到尾几千里长,没法丈量。鲲变成鸟, 名鹏,背脊几千里长,没法丈量。鹏努力飞起来,翅膀 好像天际的云,鹏这种鸟,平时浮游海上,每到海水徊 流成大漩之年,便要凭藉水势升空,迁飞到南冥去。南 冥在遥远南方,不见太阳,天黑水暗,同北冥一样的是 海洋。
齐国有人,名谐,专门搜集怪事。谐先生是这样说 的:“鹏迁飞到南冥去哟;必须凭藉水势,努力拍打翅膀, 划水三千里,才可能升空。升空脱离海面以后,还得一 圈圈的盘旋,搅动大气成一柱龙卷风,把自己抬升到九 的高空,才可能启程向南方飞去。南飞航程遥远,又 得藉助于夏季台风的推送哟。”
所以鹏也不是想飞便能飞的。鹏活得自由自在吗?鹏 游得逍遥吗?难说。
晴日地平线上,空气扰动仿佛野马群奔。阳光射入 暗室,照见亮处万点微尘飞扬。大景观的野马现象,小 景观的微尘现象,可以说明一切生物互相吹风,互相需 要。鹏虽大,也需要风势呢。
鹏升到九的高空,影点消失。我们仰望,但见 天蓝。天,真是蓝色的吗?或许天是无限远的虚空,无 底,也就无色?鹏在九高空看大地,会觉得大地也 在高空九,同样的天蓝,同样的虚空无限远,因为 空间位置是相对的。
鹏为什么必须升到九的高空?可以用船做个譬 喻。水浅了,浮不起大船。倒一杯水在厅堂的凹地只能 用小草叶做船。放杯在凹水里,必然触底,不能漂浮,因 为水浅船大,同样的道理,风薄了也浮不起大鸟,必须 升到九的高空,风才够厚,足以承受鹏的体重。
鹏升到九的高空,依靠着下面的厚风,背负着 上面的蓝天,后面又有夏季台风的推送,终于向南方飞 去了。
鹏启程后,消息传播。林间一蝉一鸠,前者是昆虫 界的人士,后者是羽虫界的人士,同声嘲笑说: “我们想飞便飞,飞到榆树去,飞到檀树去。若是树远了, 一时飞不到,落地歇一歇,然后再飞就是。我们活得自 由自在,根本不存在在九高空向南飞之必要嘛。”
郊原尽处,莽莽苍苍,小鸟飞去觅食,三顿饭解决 了,飞回窠来,肚子还胀鼓鼓的呢。人若去百里外,就 得预备干粮,以免挨饿。军旅若远征千里外,就得辎载 三个月的口粮,以免受困。人类的这些常识,那两只虫 从未听说过,更不用说九高空鹏飞南冥一类的怪事 了。虫鹏之间,层次差距太大。高层次的生存方式,低 层次永远也不会懂得。
知识有层次的差距,小知不了解大知。年寿有层次 的差距,小年不了解大年。凭什么这样说?请看以下事 实。
菌类之一,名叫朝菌,亦即土菌,生于阴湿,死于 曝晒,存活期短.不到一个太阴月的四分之一。一月分 四相,晦朔弦望,各占七日。朝菌,晦日生的朔日前死, 朔日生的弦日前死,弦日生的望日前死,望日生的晦日 前死。总之,任一朝菌存活不过七天。朝菌观察月亮,能 够获得多少知识?说来可怜,知月晦的不知还有月朔,知 月朔的不知还有月弦,知月弦的不知还有月望,知月望 的不知还有月晦。朝菌便是小年。
蝉类之一,名叫蟪蛄,亦即夏蝉,生于春后,死于 秋前,存活期短、不到一个太阳年的四分之一。一年分 四季,春夏秋冬,各占三月。任一蟪蛄存活不过一个夏 季。蟪蛄研究时序,能够获得多少知识?说来可怜,仅 知炎夏一季而已,既不知从前有暖春,又不知以后有凉 秋,当然更不知凉秋后还有冰雪寒冬了。蟪蛄也是小年。
楚国之南,有一种树,名叫冥灵。持续五百年的花 开叶茂是冥灵的一春,又持续五百年的花谢叶落是冥灵 的一秋。人世千年,冥灵一岁。冥灵便是大年。上古之 世,有一种树,名叫大椿。持续八千年的花开叶茂是大 椿的一春,又持续八千年的花谢叶落是大椿的一秋。人 世一万六千年,大椿一岁。大椿更是大年了。
树有大年,人同样有。尧帝有臣,名铿,受封彭城, 是为彭铿,人呼彭祖。彭祖侍候尧舜二帝,服务夏商周 三朝几十个国王,活了上千岁,至今无人打破他的年寿 记录。凡人同彭祖比年寿,不感到悲哀吗?
悲哀大可不必,听之任之为妙。物各有性,人各有 命,不可更改。禀赋即有参差,年寿就有大小,何必悲 哀。商朝的棘博士就是这样回答汤王的询问的。《列子· 汤问篇》提到这件事,把道理说透了。
《列子·汤问篇》也提到鹏飞南冥一事。列子的说法 同齐国谐先生的说法差不多,是这样说的:“北方沙漠, 草木不生,光秃秃的,地名穷发。穷发以北,不见太阳, 天黑水暗,叫作北冥。北冥本是海洋,有鱼,名鲲,从 背鳍到胸鳍几千里宽,从头到尾不晓得有多长。又有鸟, 名鹏,背脊好像泰山,翅膀好像天际的云。鹏努力拍打 翅膀,搅动大气成一柱龙卷风,羊角似的一圈圈的盘旋, 把自己抬升到九的高空,远离了下面的白云,背负 着上面的蓝天,然后向南方飞去,飞到南冥去。鹏启程 后,消息传播。灌木林间有鴳雀嘲笑说:‘那家伙 去南冥干啥哟。瞧我,翅膀一拍,双腿一跳,升到低空,随即 降落,不去他那九的高空,活得上好。展翅游玩在 蓬草蒿草间,也算飞得够意思的了。可是他,那家伙去 南冥干啥哟?’鴳雀是不可能了解鹏飞南冥的。”
小知大知之间,小年大年之间,存在着怎样的层次 差距,就说到这里吧。
灌木林的那只鴳雀使我联想起社会上某些人,是这 样一些人,论到才智,他们可以办好一件公务;论到声 誉,他们可以叫响一个地区;论到品德,他们可以侍候 一位君主;论到手腕、他们可以受聘一个邦国。这些人 的自我感觉良好,恰似那只鴳雀“飞得够意思的”。这些 人决不会认为自己可笑,但是,宋国的荣先生仍然要笑 他们的浅薄。
荣先生是贤士,为人处世、凭自己的见解,不受外 界影响。哪怕全世界都来赞美他,他也不受到鼓舞;哪 怕全世界都来指责他,他也不感到沮丧。在他眼里,我 是我,物是物,内外有别。内我外物之间,界限分明,所 以他的心态稳定,不受外界影响。光荣啦耻辱啦他看得 很淡漠,也不认为光荣非属于自己不可、耻辱非属于别 人不可。有他这样的修养,也就很不错的了。虽然他对 外物保持距离,对外界也不肯多费心思、斤斤计较,但 是他还存在某些缺点,有待克服。例如他笑某一些人的 浅薄,在下庄周看来,似无必要。鴳雀笑鹏,小知笑大 知,固然没道理。荣先生笑某一些人,大知笑小知,就 有道理吗?
看那列子,亦即郑国的列御寇先生,他是前引《汤 问篇》的作者,修得风仙之术,不用器械,乘风飞翔,享 受空中旅游,活得自由自在。列子每次乘风旅游,轻飘 飘的玩他个十五天,然后回家著书立说,乘风飞翔这套 仙术,显然能够用来造福,利人利己。可是列子不肯多 费心思,斤斤计较,因为他是贤士,不愿受外界影响。
列子不用两脚走路,也不用马用车用船,完全解决 了行路的问题。但是,列子还有所待。待什么呢?待风。 乘风飞翔,必须待风,无风便不能升空飞翔了。这个困 难情况,列子与鹏相同。可见列子也不是想飞便能飞的。 凡是有所待的,就不能说是真正的自由自在,就不能说 是真正的逍遥。
谁能够做到的无所待呢?
若有人能洞察宇宙万物的真相与本质,依靠着大自 然的规律,掌握了天地间的阴气、阳气、风气、雨气、晦 气、明气这六气的变化,从而利用这六气、获得无穷的 生命力,长存不死,那么他还需要待什么呢,他是 的无所待了。
他到底是怎样的人?
就本体而言,他是至人,遗弃了自身的至人。
就功用而言,他是神人,混灭了业绩的神人。
就声名而言,他是垒人,消亡了称号的圣人。
他是三位一体。
尧帝是古时的好帝王,在位多年,政治清明,天下 安定。他虽然是帝王,对人却很谦和,又具俯察民意。听 说民间有个贤士,名叫许由,隐居在箕山上,便派人去 请许由来,准备当面把帝位移让给许由。
尧帝对许由说:“好太阳出来了,圆月亮出来了,还 在日日夜夜燃烛照明。设若你是烛火,难道不觉得太丢 脸了吗?及时雨下了,还在引池水灌庄稼。设若你是水 池,难道不觉得白白浪费吗?许先生啊,你在民间,影 响远播,致使天下安定。我坐在帝位上,装扮神主似的, 枉自享受拜祭,感到万分惭愧。现在,请允许我把天下 交给你治理吧。”
许由说:“你治天下多年,早就治理好了。现在要我 来代替你,这是你的想法。可是,我来代替你,图个什 么呀?图名吗?名都是外来的宾客,实才是内在的主人。 你要我扮演有名无实的虚假的宾客吗?林木虽多,桃雀 只巢一枝。河水虽多,鼹鼠只饮满腹。天下这东西,给 我也没用。请回去休息吧,君王。炊事员罢工了,神职 人员也不至于下厨房呀。
楚国隐士接舆先生,曾经唱《凤歌》笑孔子想 当官,又曾经假装疯病,逃避国王的聘角,随后就带着 贤妻到处流浪,修仙学道去了。有个肩吾先生,也是学 道的,去拜访接舆,恭听他的奇谈怪论,感到吃惊。
事后,肩吾先生对道友连叔先生说:“接舆的谈论, 听了莫名其妙。一是大而无当,也就是说,海阔天空,找 不到任何资料来印证。二是往而不返,也就是说,通篇 假设,找不到任何事实来检验。他一开口,滔滔不绝,骇 人听闻,就像黄河汉水没完没了哟。所谈论的内容太偏 颇了,不合常情。”
连叔先生催问:“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呀?”
肩吾说:“接舆说,缥缥缈缈姑射山,神仙居住在山 间。肌肤莹润又洁白,似冻脂,似凝雪,容貌漂亮又脱 俗,体态婉奕又柔弱,仿佛处女在闺阁。饥了吸风,渴 了饮露,不吃人间五谷。乘云飞腾在天空,驾飞龙,游 遍南北西东。意念专注发神功,能使万物免灾害,人长 寿,年长丰。以上这些是接舆的原话。我看他是狂人,不 可信哟。
连叔说:“是呀。瞎子不能看美术,聋子不能听音乐。 眼睛瞎,耳朵聋,当然是残疾;智力瞎,慧根聋,同样 是残疾。这些话我也是针对你而言的,老兄。接舆的那 番话,你可以不信,但是我信。有那样的神人呀,有那 样的神德呀,他将统筹万物,使其同归大道,协和成一。 天下大乱了,人人都祈祷,他不能一件件做完天下事,那 样他会累垮。他要做的是不露形迹的统筹万物,使其同 归大道,协和成一。有那样的神人呀,任何外物都没法 伤害他。洪波涨齐天了,淹不到他。天大旱,金石熔成 液态,土山烧成焦(火胡),烤不热他。他是神人,品质非凡。 老实说吧,附着他身上的一星星碎屑,一点点微渣,也 能陶冶出尧啦舜啦这样的好帝王。既然如此,他就不必 一件件做天下具体的琐事了。接舆的那番话。可信呢不 可信,请老兄再想想。”
这两位道友又讨论尧帝为什么退休。
连叔说:“宋国贵族戴章甫帽,表示崇敬文化传统, 因为这种帽子样式古典,孔子都爱戴呢。宋国有人买了 一大批章甫帽,千里迢迢的贩运到越国去。结果卖不脱 手,因为那里的人剪短头发,裸体纹身,不兴戴帽。尧 帝在位;治理百姓,天下太平。后来他去缥缈的姑射山, 拜见四位先生,聆听教诲。返回汾水北岸的国都平阳城 以后,尧帝满眼迷茫,感到环境陌生。什么江山社稷,简 直是越人的章甫帽,没有用处。再也没有兴趣留恋帝位 了,他念念不忘的是缥缈的姑射山,以及那四位先生的 教诲。他就了自己的天下,于是退休了。”
梁国有个惠施先生,亦即惠子,很有学问,又精通 辩论术,是庄子的朋友,惠子做官,当了梁国相爷,一 人之下,万人之上,地位恒赫,便很瞧不起庄子的学说, 认为全是大话空话,太不务实,于国于民于已,没有半 点用处。惠子请庄子到相府里来,想纠正庄子的思想意 识,以尽朋友之谊,而收挽救之。当然,直接纠正必 定吃碰,只宜暗讽。
惠子对庄子说:“国王赐给我大葫芦种子。我种在后 院内,结了个大葫芦。匠人加工成容器,容量五大斗,大 极了。用来盛水盛浆吧,担心容器底部薄了不坚固,承 受不起自体的重量,容易破碎。纵剖成瓢吧,仍嫌太大 了,因为舀水舀酒舀汤都用不着那么大呀。能说这大葫 芦不够大吗?不能。可是大而无用,空空然在自大。不 中用的东西,我干脆一锤子打破,摔了。”
大葫芦者,太糊涂也。庄子心头明白,一点也不生 气。他说:“你老先生只会用小器,不会用大器,一贯如 此。我也讲个故事;宋国有一家人。世世代代蹲在河边 漂濯丝绵,成了专业。同时根据神传秘方,调制一种护 肤的特药,自产自用。寒冬漂濯丝绵,手搽了药,不 皴不裂,不生冻疮。外地有客来拜访这家人,出百金的 高价、买制药的秘方。于是全家聚会讨论,都说:“我们 世世代代漂濯丝绵、辛苦一年才挣几金。现在卖技术,一 天赚百金。卖吧。”来客买得秘方以后,远游吴国,晋见 国王,取得信任。后来越国侵犯吴国,吴王派他带领军 队参加冬季水上战役,他的士兵都搽了护肤的特药,手 脚不生冻疮,大败越国军队。吴王酬谢他,赐土地,封 侯爵。你看,同样的使手不皴裂,一个大用,惕土封侯, 一个小用,一辈子免不了漂濯丝绵。你有大葫芦,容量 五十斗,真算是大器,为什么不镂空内瓤,做成大腰舟, 去漂游江湖,倒去担忧大而无用?这样看来,你老先生 的思路仍旧扭曲如蓬草,是这样吗?”
庄子听不进惠子的暗讽,倒劝惠子离开朝延,漂游 江湖。惠子只得放弃暗讽,干脆明批,对庄子说:“我的 领地上有一棵大树,别人说是樗,也就是臭椿。树身长 满太疙瘩,木匠弹不下墨线。旁柯高枝全是弯的扭的,圆 不中规,直不中矩。长在大路边多年了,木匠走过,熟 视无睹。你先生所讲的都是空话,就像那棵臭椿,大而 无用。难怪啊,众人都不理睬你。
臭椿气味难闻,这是骂人的话。庄子笑笑,来个小 小报复。他说:“你先生该见过臭鼬吧,也就是放臭屁的 黄鼠狼。黄鼠狼俯伏在暗处,恭候鼠辈出来游玩,出来 一只,便扑上去,东西跳跟,上下追赶,只顾捕捉者鼠, 不顾自身危险。结局却是老鼠脱逃,自己反而触动, 落人捕网,死得悲惨。再说那传闻的牦牛吧,庞然大物, 好像天际的云。说大也够大的了,奈何是个大笨蛋,不 会捕鼠,不像黄鼠狼,聪明又敏捷。现在先生你有大树 嫌弃它不中用,为什么不移植到非现实的国度,那辽阔 而寂静的土地上去呢?在它的绿荫下,在它的巨柯旁,你 漫游,你清玩,深入无为之境,你闲躺,你安睡,获得 逍遥之乐。你将同它一样,不会挨刀短命,不会受害遭 灾,不会被人认为有用处。你若这样做了,就能活得自 由自在,不会再有人生的艰难痛苦了。
二、内篇·齐物论
原文:
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苔焉似丧其耦。颜成子游立侍乎前 ,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 者,非昔之隐机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 丧我,汝知之乎?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不闻天籁夫!”
子游曰:“敢问其方。”子綦曰:“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 无作,作则万窍怒呺。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围之 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笄,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 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 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 调之刁刁乎?”
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子綦 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
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觉也 形开。与接为构,日以心斗。缦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缦 缦。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其 杀如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 缄,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喜怒哀乐,虑叹变蜇, 姚佚启态——乐出虚,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 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若有真宰, 而特不得其眹。可行己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百骸、九窍、 六藏、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说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为 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 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 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 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 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 亦有不芒者乎?
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自取者有之?愚者 与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是以无有为有。 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尝有 言邪?其以为异于鷇音,亦有辩乎?其无辩乎?道恶乎隐而有真伪? 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 言隐于荣华。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 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 ,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 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 ,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 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 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 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恶乎然?然于然 。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 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诡谲怪,道通为一。
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唯达者 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 者,得也。适得而几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劳神明为一 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何谓“朝三”?狙公赋芧,曰:“朝 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 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 谓两行。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 ,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 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 以成。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有成与亏,故昭氏之 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 也,惠子之据梧也,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唯其好 之也以异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 终。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终,终身无成。若是而可谓成乎,虽我亦成也 ;若是而不可谓成乎,物与我无成也。是故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图也 。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
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 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虽然,请尝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 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 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 无也。今我则已有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 ?
夫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乎殇子,而彭祖为夭。 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 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 能得,而况其凡乎!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而况自有适有乎!无适 焉,因是已!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请言其畛:有左有右 ,有伦有义,有分有辩,有竞有争,此之谓八德。六合之外,圣人存 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 辩。
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曰:“何也?”“圣人 怀之,众人辩之以相示也。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夫大道不称 ,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谦,大勇不忮。道昭而不道,言辩而 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圆而几向方矣! 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 谓天府。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
故昔者尧问于舜曰:“我欲伐宗脍、胥、敖,南面而不释然。其故 何也?”舜曰:“夫三子者,犹存乎蓬艾之间。若不释然何哉!昔者 十日并出,万物皆照,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
啮缺问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之!” “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邪?” 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 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尝试问乎女:民湿寝则腰疾偏死, 鳅然乎哉?木处则惴栗恂惧,猨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 麋鹿食荐,蝍蛆甘带,鸱鸦耆鼠,四者孰知正味?猿猵狙以为雌,麋 与鹿交,鳅与鱼游。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 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观之, 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淆乱,吾恶能知其辩!”啮缺曰:“子不 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 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 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
瞿鹊子问乎长梧子曰:“吾闻诸夫子:圣人不从事于务,不就利, 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 夫子以为孟浪之言,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为奚若?”
长梧子曰:“是皇帝之所听荧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女亦大早 计,见卵而求时夜,见弹而求鸮炙。予尝为女妄言之,女以妄听之。 奚旁日月,挟宇宙,为其吻合,置其滑涽,以隶相尊?众人役役, 圣人愚钝,参万岁而一成纯。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予恶乎知说生 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
丽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 所,与王同筐床,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 之蕲生乎?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 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 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 !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万世 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既使我与若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 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 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黮闇,吾谁使 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 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 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 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
“何谓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 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化声 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忘年 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
罔两问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 ?”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 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 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 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译文:
楚国的子瑟先生住家在南城郭,人叫他南郭子綦。他出 身楚王族,是清高的学者,喜抽象的思考。那天他在炕 上坐着,双乎撑颊,两肘靠在炕桌边上,仰望窗外天空, 长声叹息。看他那萎靡状,似乎灵魂脱离了躯壳,忘却 了自身的存在。他的学生颜偃,又名子游,这时候在炕 前立正侍候,见他精神状态这般沮丧,便问:“出了啥 事哟?坐功要求身姿若枯树,老师怎么心态也若寒烬了 啊?今天你坐功同昨天规然不同了啊。”
子綦说:“聪明的偃,你问得好,有进步了。昨天我 坐忘外物的存在,今天我连自身的存在也坐忘了。你已 经看出来了吧?我是示范给你看的。坐功,有低阶段的 坐功,有高阶段的坐功。坐忘,有浅层次的坐忘,有深 层次的坐忘。这些差别,打个譬喻说吧,正如音响有三 种的不同:一种是人籁的音响,亦即人工吹籁萧发出的 音响;二种是地籁的音响,亦即除人工以外的大地上的 万物吹籁萧发出的音响;三种是天籁的音响,亦即自然 界的规律吹籁萧发出的音响。称听惯了人籁的音响,未 必有兴趣去听地籁的音响;你听见了地籁的音响,未必 能想到里面存在着天籁的音响啊。”
子游说:“敢请老师指点明白这三籁的模样。”
子綦说:“空间嗝气,人察觉了,说这是风。风,不 吹则罢,一吹,大地万物窍孔因灌满而打破沉默,一个 个拼命的吼叫起来。山间林木蔽袭,有那些腰身百围的 大树,树梢刮得哗啦啦响。你总不至于听而不闻吧。大 树身上有各式各样的洞穴,七窍八孔,像鼻子的,像嘴 巴的,像耳朵的,像卯眼的,像牲圈的,像碓舂的,像 洼凼的,像堰塘的,全被风灌满了,拼命吼叫,使人吃 惊。听呀,树上何来瀑水冲激?枝间何来响箭横飞?谁 躲在树冠内喝骂?谁藏在树背后吮吸?树东,谁在呼喊? 树西,谁在号哭?是谁在树根悄悄悲叹?是谁在树腰嘤 嘤哀啼?这一帮隐身的怪魅,仿佛在抬重物,前面唱嗨 嗨,后面唱嗬嗬。风小小声应,风大大声和。强风渐渐 弱,弱风渐渐止。大树的洞穴,那些七窍八孔,因气虚 而暗哑,不再拼命吼叫。洞穴当初吼叫时,树枝刮得摆 摆又摇摇,袅袅是轻轻摆,荡荡是狠狠摇。你总不至于 视而不见吧?”
子游说:“懂了。人籁是管乐器。地籁是万物的窍孔。 敢问天籁的模样。”
子綦说:“风吹万物,由于窍孔有各式各样的,发出 的音响也就有各质各色的。风不能想吹便吹,想强便强, 想弱便弱,窍孔也不能想吼叫便吼叫,想喑哑便喑哑,想 发出怎样的音响便发出怎样的音响。空间嗝气成风,风 吹窍孔成响,原是自然而然的事,没有谁在努力争取,纯 属自然界的规律起作用的结果。你总不会真的以为有谁 在那里拼命吼叫吧。所以,听见地籁的音响,你若能认 识到这是自然规律在起作用,灵耳便能听见那里面存在 着天籁的音响,亦即自然规律吹籁萧发出的音响了。”
大知之士,小知之士,亦如天籁之与地籁和人籁,各 有各的层次。
大知闲散,心宽气缓,灵活稳健,给人方便。
小知干练,眼珠直转,器窄量浅,整天盘算。
大知发言,平平淡淡,顾到两端,不怀成见。
小知发言,伶俐善辩,有板有限,终归片面。
再谈谈小知之士的其他表现。
可怜小知的他,由于盘算不已,夜夜不得安眠,做 些混乱的梦。一觉醒来,翻身下炕,启动四肢,挺起胸 膛,又去串联这个,打击那个,没有一天不挖空心息去 拼搏。按照形势的需要,调整拼搏的方式:或赤膊上阵, 直取对手;或缩头作龟,暂避敌锋;或潜入地下,阴谋 致胜。冒小险,小恐惧,怕听风声鹤唳。冒大险,大恐 慌,准备安排治丧。
一旦发起攻击,就像扣了弩机,飞镞不能退回去,因 为成败在此一举。
如果必须固守,就像赌了血咒,阵地死也不能丢,因 为胜利就在前头。
可怜小知的他,就这样日夜的自我戕贼,输掉自己 的青春与盛夏,瘦成寒秋的黄叶,枯成严冬的秃枝,他 在人生战场上的猛拼狠搏,好比溺水者的胡抓乱踹,谁 也没法挽救他呀。他尽量填满自己的贪欲,而且愈老愈 谗,肚子快撑破,肛门还上锁。他的心灵到了濒死状态, 准也没法唤回他的阳气了啊。
欣喜啦愤怒啦悲哀啦欢乐啦,忧虑啦愁叹啦留恋啦 委屈啦,浮躁啦放纵啦开朗啦伪装啦,这些人生百态,恰 似乐曲出自萧管的空虚处,又似菌菇生于林薮的潮湿处, 原是自然而然的事,也属于天籁的音响呢。天籁的音响 表现出来的种种状态,又是怎样的无穷无尽啊。人生百 态,在一个人身上,从某一态演变到下一态,从下一态 演变到又下一态,从又一态演变到再一态,这样一环扣 一环,也是怎样的无穷无尽啊。
白日去了黑夜来,黑夜去了白日来。白日黑夜在我 们眼前演循环戏,谁都看得见。但是,戏台上的万事万 物,明日会演变到什么状态,明夜会演变到什么状态,谁 都弄不明白。罢了,罢了,何必白费心思哟。早晚你会 悟到,戏台上的这些演变没有一件不是自然而然的啊。
自然而然的存在,不知其所以然而然的存在,这便 是大自然。大自然,万物之母也。仅就万物之一的人而 言。我们身上每一微粒,我们心中每一观念,无一不是 大自然赐予的。设若没有大自然的存在,哪来我们这些 人呢。所以说,大自然造我。但是,设若没有我们这些 人的存在,大自然到哪去取得造象材料,以显示其自体 的存在呢?所以说,我即大自然。
由此可见,大自然距离我很近吧。虽然很近。我还 是不了解大自然造我的详细具体操作过程。这个操作过 程,如此独特,如此复杂,如此深奥,如此神秘,使我 猜想恐怕有个造物真宰,悄悄冥冥的存在于宇宙。细想 此事,太奇怪了,他老人家造出我们,我们查不到他一 点征兆;他老人家言而有信,我们瞧不见他一闪鸿影;他 老人家事事躬亲,我们拿不到他在现场的一件物证。
我不知道大宇宙是否有造物真宰。且看看人体,这 小宇宙吧,是否有真君。人体,眼二耳二鼻孔二口上尿 道口一肛门一,共九窍,心一肝一脾一肺一肾二,共六 脏,骨块二百有余,以及其他器官,合作共存,实现生命。 各个器官,我该对哪个疏远,对哪个亲近?难道我不该 一视同仁的善待它们?请你回答我,你对自己的器官,是 偏爱哪一个,还是泛爱它们?说它们是一群男女佣人,没 有哪个是真君,可是谁做统领?难道佣人统领佣人?说 它们是轮流做真君,倒比较近情。举例说,走路腿为君, 打架拳为君,算帐脑为君,消食胃为君,膀胱胀得难受, 尿道也可为君。这些都是一时一事为君,轮流做的,哪 能算作真君。你能把尿道也算作真君,叫它来统领心肝 脾肺肾?心倒有些像真君,奈何人一睡眠,它便做了佣 人。人体小宇宙,有没有真君,我都不晓得,何况大宇 宙,有没有真宰,我怎能晓得。我所晓得的,只有大自 然,它是真存在。
这个问题,如果探求下去,也许能找到答案,也许 找不到答案。不论结局如何,都不会影响大自然造我这 一确凿事实。
人间原本无我。阴阳一旦结合,我被造成胚胎,便 想死也死不成了,必须活下去,等待将来死。长大投身 社会,我与外物互相砍杀,互相打消耗战,同时奔向生 命的终驿,如飞骑不停蹄,想下马不可能。这还不可悲 吗?一生拼命干,总是不成功。人累得枯萎了,还不晓 得以后怎样收场。这还不够惨吗?这就是人们所说的 “活着白受罪”啊。就这样,我身体衰老了,心也跟着衰 老了。这不是太惨了吗?人生世问,本来就是这样糊糊 涂涂的吗?抑或只有我一个人糊涂,而别人也有清清醒 醒的吗?你能告诉我,谁是清醒者,在被造成胚胎之前, 他已经知道会生到人间来了?在被投入社会之前,他已经 知道会大碰其壁钉?他是未来早知道吗?
人不要固执自己的成见。若把成见当作老师,跟着 成见走,那就不必去请教老师了。何必请教老师哟,自 己就能判断是非嘛。有些人就是这样认为的,包括大批 蠢货。还有些人更可笑、连起码的成见都尚未形成,也 居然能判断是非,评长论短。我佩服他们的勇气,且联 想起“今日启程到越国去,昨日平安抵达越国”一类笑 话。这些双料蠢货敢把虚无当作存在。虚无当作存在,神 人大禹都弄不憧,更不用提凡人的我了。
人说话不同于风吹窍孔,虽然同一原理发声。说话 人他有见解要发表,而风是无心的。说话人的见解,当 然,未必是定论,往往有争议,于是问题来了:能说他 有言吗?不能,因为他所言的既非定论,岂不白说,等 同无言。能说他无言吗?不能,因为他确实发表了见解, 见解即言,当然有言。有言乎?无言乎?很难说。
鸟已孵出卵壳,是雏。将孵出卵壳,是彀。彀在 壳内尖声叫:“妈妈,我太热了。妈妈,我太冷了。” 便是彀音。卵居中的彀叫热,卵靠边的彀叫冷,可见彀 音也未必有定论。虽未必有定论,各叫各的,但是叫热 叫冷叫得简洁明白,半点不含糊,那些未必是定论的发 言,请与彀音比较,是更简洁明白,还是含糊其词,且 大且空,不如彀音。
把一己的见解发表出来,是言。
把万物的规律总结出来,是道。 道是泛存的,哪有隐蔽的?分什么真道伪道,言是 公开的,哪有隐蔽的?分什么谁是谁非?
什么地方道不能去一,去了就不存在了?什么地方言 不能有,有了就不可以了?
不幸的是道确实隐蔽了,被小小的成绩隐蔽了。不 幸的是言确实隐蔽了,被大大的宣传隐蔽了。于是产生 儒墨两家的论战,互相指责,弄不清楚谁是谁非。他们 两家都把对方盯得很紧,针尖对麦芒。你否定的,我非 肯定不可,这是“是其所非”。你肯定的,我非否定不可, 这是“非其所是”。两家的战术完全一个样。你若有兴趣 用这套战术去对付他们,可以先把两家请来,向他们说: “儒先生,我认为你的见解是真理。墨先生,我认为你的 见解是真理。”然后让两家互相证伪。你利用儒家的肯定, 去驳倒墨家的否定,同时利用墨家的肯定,去驳倒儒家 的否定。这不是“是其所非”吗?你再利用儒家的否定, 去驳倒墨家的肯定,同时再利用墨家的否定,去驳倒儒 家的肯定。这不是“非其所是”吗?两家坚信天下有是 有非,当然,有是全属我,有非全归你。两家互相证伪 之后,儒墨所否定的全驳倒了,就没有否定了,也就是 无非了;儒墨所肯定的全驳倒了,就没有肯定了,也就 是无是了。后你向他们宣布:“儒先生,墨先生,由于 拥护你们两家的真理,我终于找到结论了。那就是,天 下无是无非。请两位打道回府吧。”
任何一物,皆可做客,被称为彼,亦即那个。同样, 任何一物,皆可做主,被称为此,亦即这个。此与彼,主 与客,乃对立的统一。双方互相依存,不可缺一。万物 同做主,谁登门做客?万物伺做客,谁设宴做主?众人 同做彼,谁来做此呢?既然没有此,哪里还有彼?众人 同做此,谁去做彼呢?既然没有彼,哪里还有此?所以, 彼由此而生,此赖彼而存。彼此互相依存,就是这个意 思。
关于彼此啦死生啦这一类相对性概念,通常的说法 是:生一人的同时也就死一鬼,死一人的同时也就生一 鬼;宣布可以于这件事的同时也就宣布了不可以干那件 事,宣布不可以干这件事的同时也就宣布了可以干那件 事;有所肯定的同时也就有所否定,有所否定的同时也 就有所肯定。如此说来,生即死,死即生;可以即不可 以,不可以即可以;肯定即否定,否定即肯定。这样就 近乎概念游戏了,圣人之所以不采用这种说法,而任其 自然,也是因为考虑到天下本来无是无非呀。
对待某一问题,彼方肯定,点头说是,此方否定,摇 头说非。对待另一问题,此方否定,皱眉说非,彼方肯 定,拍手说是。彼有彼的那一套是非观,此有此的这一 套是非观。彼真是对的呢,还是不对?此真是不错呢,还 是错了?
要弄清楚以上问题,不妨设想有一只巨型的玉环,半 环翠绿,彼站其上,半环朱红,此站其上。彼此双方唇 刀舌箭,请你前去判断是非。你该站在何处,才不至于 偏袒他们任何一方亏?显然,绿半环上,红半环上,都站 不得,因为那里是他们的立场。你必须找一处中立区,不 挨误刀,不中误箭,又有利于掌握战局。那个理想位置 应该像门扉的枢轴那样,可以自由回旋无碍,又不被客 人的急掌拍开,也不被主人的飞腿踢闭。那个理想位置 就是环中,别无选择。可以不站任何一方立场,你悬浮 在圆环中央的虚空里,获得的视域,便能对付无 限多的问题。
世界演变没有止境,不断有新肯定,不断有新否定, 是有无限多,非有无限多,是非问题有无限多。所以我 要说,好的对策是置身环中,让彼此双方互相证伪吧。 互相证伪,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无是无非。
你可以竖起自己的手指,宣称此乃手指,由此证明 其他人的手指乃“非手指”。其他人也可以竖起自己的 “非手指”,宣称此乃手指,由此证明你的手指才真是 “非手指”。这样你能胜过他吗?你可以拿出自己的筹码, 宣称此乃筹码,由此证明其他人的筹码乃“非筹码”。其 他人也可以拿出自己的“非筹码”,宣称此乃筹码,由此 证明你的筹码才真是“非筹码”。这样你能胜过他吗?要 知道,大自然的万物,每个有生命的都可以被当作手指 呀,每个无生命的都可以被当作筹码呀。
任何东西,你想肯定,都能从中找出可肯定的正面; 你想否定,都能从中找出可否定的负面。道理因实践而 形成,万物因命名而确定。那东西为什么是那样?不为 什么,本来就是那样。这东西为什么不那样?不为什么, 本来就不那样。万物自有其存在的形态,万物自有其存 在的理由。没有任何东西没有存在的形态,没有任何东 西没有存在的理由。举例说吧,小草细茎,高堂巨柱,丑 陋麻风女,西施大美人,还有那些与众不同的吹牛大王 啦变脸奸雄啦,狡徒骗子啦妖精怪物啦,各有各存在的 形态,各有各存在的理由。以道的观点看,这些东西完 全合乎客观规律;其品类纷繁不一,但都自得自在,则 一;其状况虽参差不齐,但都合理合道,则齐。万物不 一,可以一视之嘛;万物不齐,可以齐观之嘛。这便是 齐物了。
物与物之间,没有这个毁,哪来那个成。你看檀树, 砍了锯了刨了凿了,做成车了。树说:“我毁了。”车说: “我成了。”树见自己毁了,不见车成。车见自己成了,不 见树毁。以道的观点看,成毁既然相通,便是同一回事, 其实无成无毁。唯有达观的智士才懂得是非相通,原是 同一回事,而不采用树与车的片面之词,纠缠于成与毁 的争论,白费精神。
达观的智士皈依于常识。常识管用,一用就通。一 通就有所得,他就算得道了。所谓得道,并非占领真理, 只是刚刚触及,心有所得罢了。他不可能用道去捞什么, 仅仅顺道而行罢了。
万物变迁,自自然然而有规律在焉,我们终归不知 其然,那就是道。
蠢才不懂是非原是同一回事,白费精神坚持片面这 词,使我联想到朝三暮四的笑话。话说老翁饲养猕猴,早 晚两餐供应橡子。某晨,老翁宣布说:“从今天起,早晨 三升橡子,晚上四升橡子。”群猴愤怒,声称准备绝食抗 议。老翁又说:“好吧好吧,改成早晨四升,晚上三升。” 群猴欢呼胜利,愉快进餐。朝四暮三,朝三暮四,其间 并无是非得失,原是同一回事。群猴不懂,愤怒啦愉快 啦白费精神罢了。猕猴也是只顾早餐不顾晚餐,坚持片 面的观点啊。
奈何人间这类蠢才大多,圣人没有那样多的精力去 破除他们片面的是非观,所以只好飘然悬浮巨型圆环之 中,脱离是非,等同是非,让站在圆环上的双方,各持 各的片面是非,去互相证伪吧。
古代不少智士,冥想世界本源,各7,混混茫茫。这已 达到冥思的极限了,到顶点了,不可能超越了。又有只 想到宇宙诞生为止,说那时候万物有了,人也有了,但 是尚未发生认识活动,主体与客体谁也分不清,日子过 得蒙蒙昧昧。还有的只想到人与其他动物分道扬镳为 止,说那时候人已开始认识世界,能区别主观与客观,能 划分万物了,但是尚未想到这里面有什么谁好谁坏啦谁 长谁短啦谁是谁非啦的问题。后,这不是哪个智士想 出来的,而是历史事实摆在那里,人类社会臻进文明,是 非问题爆发出来,到处吵得一塌糊涂。是非成为社会性 的严重问题,人就不肯顺道而行,道就被亏损了。道的 亏损,如日月的亏食,被阻影遮住,使人间晦暗。亏损 了道,成全了蒙蔽,使人心糊涂。本想弄清是非,结果 竟是这样。
真有成全与亏损吗?真无成全与亏损吗?有成全与 亏损,那是昭文先生弹琴的结果。手挥五弦,成全的是 乐曲,亏损的是乐音。无成全与亏损,那是昭文先生不 弹琴的结果,自不用说。
乐师昭文印琴艺,盲人师旷的杖枝,智士惠施的辩 才,堪称三绝,久负盛名,近年载入书籍。他们三逞 能扬己,恃才做物,不但不肯迎合时尚,倒去纠正业友, 改造听众,总之热衷于他人之伪。那些人不可能认识 到自己有伪,他三位硬要去证。结果如何呢?倒让我 想起了辩才公孙龙。他老先生名满天下,由于发明 一项公式:1块石英石= 1块坚+1块白+1块古。他热 衷于演说这项公式,用来证明他人之伪。结果证而不明, 使人脑袋发昏。老先生自己到死不醒悟,还坚信自己在 逻辑学方面有伟大发明。回头再说昭文先生,弦上弹完 一生,琴艺传给儿子。儿子向老子一样,逞能恃才,总 想证他人的琴艺之伪。结果还是一辈子白弹了,没几个 弟子习昭氏琴艺。这也算有成就,庄周我也敢说有成就 了。但是,这样的琴艺啊,还不算有成就,世界与 我就休想有任何成就了。所以部些心怀是非成见,嘴开 酒器龙头,滔滔不绝,狠证他人之伪的先生们,被圣人 察觉了,就得除掉,例如除掉昭氏父子那样,用悠悠的 岁月悄悄的除掉。所以达观的智士,不去纠正谁,不去 改造谁,闭嘴不开酒器龙头,一心皈依起码常识,用无 为去证明证伪爱好者之伪。
八、扯不清的是非长短
现在我也滔滔不绝大发议论,不管我的论点怎样,同 别人的论点是一路货色吗,还是并非一路货色,我都会 陷入尴尬的处境。这是因为,不管论点是否-路货色,仅 就大发议论而言,我与别人没有两样,没有两样也就是 一路货色了啊。明明晓得一议论就尴尬,奈何道理不讲 不明,还得在这里聒噪呀。真是遗憾,不得已啊。
拿宇宙来说吧,宇宙诞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更早 些呢,尚水诞生。更更早些呢,尚水尚未诞生。你该注 意到,时间往前推,乃是无限的。又拿万物来说,初 是存在。存在以前,是虚无。虚无以前,是尚未虚无。尚 未虚无以前,是尚未尚未虚无。你看,也是无限的。忽 然从尚未虚无飞跃到虚无,谁知道是真有虚无,还是连 虚无也没有。现在我已经发了一通议论,我的论点已经 是存在了,而问题也跟着来了:能说这是真有存在吗?不 能,因为我的沦点未必是定论,既非定论,岂不白说。等 同没有论点,亦即没有存在;能说这是真无存在吗?不 能,因为我确实提出了论点,既已提出,论点便是存在, 亦即真有存在。有存在乎?无存在乎?很难说。那么说 正题吧。秋季兽类换新毛,毛端是毫,毫尖便是所谓秋 毫之未,小到极点了。但也可以说,大到极点了,如果 与物质基本粒子相比较的话。齐国的泰山,大到极点了。 但也可以说,小到极点了,如果与宇宙相比较的话。 幼婴死于褪褓中的便是所谓殇子,太短命了。但也可以 说,太长寿了,如果与细菌相比较的话。彭祖学仙,活 上千岁,太长寿了。但也可以说,太短命了,如果与日 月相比较的话。可见大小寿夭,不过就万物存在的形态 比较而言罢了,根本是相对的。大自然造万物也造我,万 物与我即大自然,所以大自然与我共同存在着,万物存 在的形态虽然不同,但是存在的理由却是相同的,都源 于大自然的规律,所以万物与我同体同根同道,统而成 一。既然统而成一了,还谈什么是非长短呢?既然谈了 统而成一,还能说我没有发议论吗?万物与我统而成一, 我持有这个观点。请你注意,这里从无产生了一。我把 这个观点语言化,变成议论,这里的一就变成二了。我 再把这个议论讲给你听,亦即加一个你,这里的二就变 成三了,你再讲给别人听,三变成四,有人赞成,四变 成五。有人反对,五变成六。有人记录整理成篇,六就 变成七了。照这样变下去,从无到有,从一有到七有,从 七有可以变到万有,从万有还将变到无限有,推历数的 天文学家都要喊头疼了,何况凡夫俗子如你如我者呀。你 看,刚讲给你听呢,无就变成三了。再变下去,便是七, 是万,是无限。何况万物已经是万有了,再去一一议论 是非长短,真不晓得会变到那里去。莫要再议论吧,还 是一视是非,齐观长短,顺道而行为妙。
道,总结万物规律,从来没有分野。
言,发表一己见解,从来没有定论。
由于发言者多有议论癖,自然归纳出一套发言术。请 允许我端出来吗。
第一,有左东的亦即阳刚泼辣的,有右西的亦即阴 柔婉约的。这是就发言的风格而言。
第二,有说理务虚的,有说事务实的。这是就发言 的内容而言。
第三,有纵向分析的,有横向比较的。这是就发言 的章法而言。
第四,有并肩竞赛的,有对面争吵的。这是就发言 的方式而言。
以上四品八种,凑成一套简明的发言术。
左东右西,前南后北,上天下地,叫作六合,像一 个六面的立方盒,盒内蕃息万物与人,都归圣人照看。六 合以外,另有存在,圣人持保留的态度,不予理论。六 合以内,众生存在,圣人持诱导的态度,不予批评,历 代君王治理天下,成败得失写入史书,圣人持批评的态 度,不予比较乙。
纵向分析,由表入里,眼光深刻,不过有些问题,例 如六合以外,实际情况不明,圣人不好分析。横向比较 由此及彼,视野广博。不过有些问题,例如历代得失,具 体情况不同,圣人不好比较。为什么说圣人不好分析比 较?须知圣人异于一般智士。圣人明理悟道,心胸宽敞, 容得下是非啦长短啦一类问题,并不急于搞个水落石出。 何况有些问题,如前面所说的,确实不好分析比较,一 般智士发起言来滔滔不绝,滥用章法,意在表演给对方 看罢了。所以我还要说,分析和比较这两种章法,有些 场合没法使用。
大道不闪光辉。
(小道不是亮堂堂的吗?)
大言不依章法。
(小言不是玩熟了雄辩术吗?)
大仁显得不慈不善。
(小仁不是大办慈善事业吗?)
大廉大洁不谦不让。
(小廉小洁不是又清又高吗?)
大勇不强不狠。
(小勇不是动辄拼命吗?)
道若炫耀惹眼,就不成为道了。言若头头是道,就 会脱离实际,成为不解决问题的空话了。仁若滥施慈惠, 就很难体现出爱心来,也就失去仁的本意了。廉洁若做 得过火了,就会成了欺世盗名的假正经了。勇若逞强斗 狠,就会把事情弄糟,很难成功了。以上五种人都犯了 同样的错误,就像呆木匠做圆桌,不取圆桌的图样,倒 取方桌的图样,结果做成不圆不方的一张畸形桌。
人的天赋不同,智力有强有弱,认识圈也就有大有 小了。一个人,不论强智弱智,只要努力,走到自己认 识圈的边沿,他便是了不起的人了。走到边沿而止,知 道自己智力已用尽了,不去越自妄动,他便是很聪明的 人了。谁能更上一层楼呢,他立言而不见章法,他悟道 而不事宣讲?有这样的至人吗?如果有,他应该被称为 天府,亦即大自然的秘密仓库。是他,这座秘密仓库,浩 若渊海,任你输入总不满,任你输出总不空,而又不知 道为什么是这样的。他的这种修养状态叫作葆光,就是 光辉隐藏在黑暗里。大道本来不闪光辉啊。
古时尧帝在位,治理夫下,舜做总理大臣。尧问舜: “我坐早朝,面向正南,感觉不错。可是一想起要讨伐宗 国、脍国、胥敖国,心头就不舒服。原因在哪里哟?”
舜说:“那三个小著国的君主嘛,好比野兔啦什么的, 躲在蓬草艾蒿之间,够可怜的。你心头不舒服,为什么 呢?我想起从前,天上乱了套,十个太阳一齐出来,万 物晒得好苦,庄稼烤焦了,草木烤死了。现在你老人家 读出兵去打仗,是非得矣已经交战心头,八种辩术用来 武装思想,还不胜过十个太阳在心上晒烤吗。”后还有 一句,舜不好说出来,那就是:“你心头火辣辣的烫,当 然不舒服啦。”
尧帝时期,贤士啮缺请教他的老师王倪:“先生该知 道万物共同的是非标准吗?”
王倪说:“我怎么知道。”
啮缺问:“先生总该知道自己的无知吧?”
王倪说:“我怎么知道。”
啮缺问:“先生无知,难道万物也无知吗?”
王倪说:“我怎么知道。不过,试试看吧,我来回答。 我摇头三不知,也是有原因的。我说我知道,是真知道 吗?有谁知道呢,我说我不知道,是真不知道吗,又有 谁知道呢?还是让我先请教你三个问题。久睡潮湿,人 患腰疼,甚至半身瘫痪,泥鳅不至于吧。高睡大树,人 怕坠落,吓得眼花腿颤,猿猴不至于吧。这里三种动物, 谁的寝息方式能做共同标准?人吃牲畜。麋鹿吃草。蜈 蚣爱吃蛇。猫头鹰和乌鸦嗜好老鼠。这里四种动物,谁 的膳食口味能做共同标准?猿骗雌猴做妻。糜找母鹿交 合。泥鳅追鱼求偶。毛嫱与西施,两位大美人,谁见谁 喜爱,鱼见了沉水而躲,乌见了高飞而逃,麋鹿见了一 溜烟快快跑。这里四种动物,谁的美色兴趣能做共同标 准?这三个问题,请你回答我。现在说说共同标准。从 社会角度看,仁义是共同的是非标准。从个人角度看,仁 是什么,不仁又是什么,义是什么,不义又是什么,各 人见解不同。这又把众人引回是非之铬了。仁与不仁,义 与不义,乱糟糟的混淆不清,烦死人了。我没法作横向“ 比较把仁义与不仁不义区别开呀。”
啮缺问:“仁义有利,不仁不义有害。先生不能区别 利害,难道至人也不能区别利害吗?”
王倪说:“至人太神奇啦。气温升到森林燃成炭烬, 他也不热。气温降到江河冻成冰川,他也不冷;猛雷炸 得山崩,暴风掀得海立,他眼睫也不眨一下。就这样啊, 驾云驾风,登日登月,他巡游在人类世界之外。死生问 题,人类才有,对他而言,不是问题。至于人类的利害 问题嘛,恐怕他从未想过呢。”
贤士瞿鹊子,孔子的学生,一日课后,心有疑问,特 来请教长梧子。长梧子是隐士,人不知其姓名,因他住 在一树高梧之下,人叫他长梧子。
瞿鹊子说:“我听老师孔子说,有人公开发表见解, 认为圣人应该远离社会,超脱红尘。为了做到这一点,先 得做到六不。哪六不吗?一不没事找事。二不进取福利。 三不回避祸害。四不爱好探索。五本搬弄道理。六不宣 言。没说什么又像说了什么,说了什么又像役说什么。这 个见解,我老师批判了,作为胡说,可我认为符合妙道, 具体可行。先生,你怎样看?”
以下五节全是长梧子的回答。
他说:“那些话嘛,远方圣人黄帝听了也会懵懂,孔 丘哪会明白。不过你也太着急了,看见鸡蛋就要求听啼 晓,看见弹弓就要求吃鸮羹。我也胡说一通,你且胡听 好了。何必登日登月,操纵宇宙?做不到的就不讲吧。要 使自身吻合现实,不管社会污黑混乱,一尊卑,齐贵贱, 哪怕是个奴隶,你也要当人看。争是非,比长短,众人 到处奔窜。圣人浑浑噩噩、人称憨憨,他一心向永恒。以 不变应万变,思想单纯,意态圆满。在他眼里,万事万 物,自然而然,各有其可肯定的一面,互相包涵。”
他又说:“人都是要死的。我怎能断言,留恋生命不 是思想迷误?我怎能断言,害怕死亡不就像小孩子离家, 在外多年,忘记回故乡?从前丽戎国有个艾家庄,庄主 女儿生得漂亮。国破庄亡,她被押往晋国,当了女俘,天 天痛哭,泪湿裙裳。后来被老国王看上了,娶做小妻,是 为丽姬。丽姬陪伴老王,睡三面雕栏之软床,吃六畜九 牧之嫩肉,回想当初的蠢哭,她好后悔哟。我怎能断言, 那些死者不后悔当初的祈求活命呢?” 他又说:“人生无常。有一夜,梦饮酒,好快活,哪 知早晨醒来大祸临门,一场痛哭。又有一夜,梦伤心事, 痛哭一场,哪知早晨醒来出门打猎,快活极了。做梦时 不晓得是在做梦。梦中又做了一个梦,还研究那个梦中 梦是凶吗还是吉。后来梦中梦醒了,才晓得那是梦啊。后 来的后来,彻底清醒了,才晓得从前种种经历原来是一 场大梦啊。蠢人醒了,自以为真醒了,得意洋洋,说长 道短,谈什么君王尊贵啦牧夫卑贱啦那一套,真是不可 救药的顽固哟。你老师孔丘,还有你本人,都是在做梦, 自己不晓得。我说你们在做梦,其实我也是梦中说梦话 啊。所谓吊诡,亦即悖论,这就是了。这个悖论,我也 没法解释明白。到遥远的将来,一定会有一位大智大慧, 他能说个一清二楚。”
他又说:“辩论无用。假设我长梧子和你瞿鹊子辩论, 你胜了我,我败给你,你真是对的吗?我真是错了吗?我 胜了你,你败给我,我真是对的吗?你真是错了吗?我 们两人,有一人是对的,有一人是错了吗?或许我们两 人都是对的吗?或许我们两人都是错了吗?我们两人笼 罩在偏见的黑雾里,互相看不清对方,互相不理解对方, 所以才辩论。第三者看我们,但见两团黑雾。我们请什 么样的人来裁判是非呢?请观点跟你一样的人来裁判吗? 既然跟你一样了,怎能裁判呢?请观点跟我一样的人来 裁判吗?既然跟我一样了,怎能裁判呢?请观点跟我跟 你都不一样的人来裁判吗?既然跟我跟你都不一样,怎 能裁判呢?请观点跟我跟你都一样的人来裁判吗?既然 跟我跟你都一样了,怎能裁判呢?如此说来,我们两人, 再加上第三者、依旧笼罩在偏见的黑雾里,谁都看不清 谁,谁都不理解谁。第四者看我们,但见三团黑雾。要 不要请他也来呢?”
他后说:“哗声大吵,互相对立,双方只说不听, 等于没有对立,还辩论什么呢。用对立统一的方式去调 和是非吧,用变化发展的观点去容忍是非吧。请勿白吵 了,珍惜年华吧。用对立统一的方式去调和是非,此话 怎讲?是非啦对错啦皆不是的。是里有非,非里有 是。对里有错,错里有对。你的是,若真是,那就明明 白白不同于我的非,你还辩论什么呢。我的对,若真对, 那就明明白白不同于你的错,我还辩论什么呢。忘掉天 年,齐观生死。忘掉仁义,齐观是非。请畅游于久恒,请 皈依于永恒。”
去室外的阳光下,看自己的阴影。他是你的随身仆 人,你的本影。本影的周廓上有窄窄的一带,若暗若明, 半阴半阳,那是半影,名叫罔两。半影又是本影的随身 仆人。你动,本影跟着你动,半影又跟着本影动。一个 受制于一个。
半影说:“我的主人本影,你一会走一会停,一会坐 一会站。你跟你的主人跟得太紧了吧,你就没有半点独 立性吗?”
本影说:“半影啊,你别不耐烦。你当我能独立,想 怎样便怎样吗?你当我主人能独立,他想怎样便怎样吗? 你当我心甘情愿做蛇的皮,做蝉的壳,紧紧依附他吗?为 什么会这样,我怎晓得呀。为什么不那样,我怎晓得呀。”
本影的主人是你的身躯。身躯的主人是你的心灵。心 灵也不是独立的,也有主人,那就是外界的召唤。外界 的每一召唤又受制于另一不可知的因素。一个受制于一 个,可以推演到无穷。这链条的终端,你永远不可知,本 影和半影又怎晓得呀。
在下庄周昨夜做梦变了凤蝶,黑衫花裙,翩翩游玩, 真是一只漂亮的凤蝶哟。我觉得好惬意,浑然忘记了人 间那一个痛苦的庄周。忽然醒来,想起自己姓庄名周,是 荣国管漆园的小吏,我便吃惊,感到迷惑。真是庄周梦 中变了凤蝶?还是凤蝶梦中变了庄周?庄周啊,凤蝶啊, 到底谁是我啊?这个难题又惹起是非了,庄周与凤蝶也 许都是我?这样变幻形态,就叫物化。
三、内篇·养生主
原文: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 而已矣!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 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倚, 砉然响然,奏刀囗(左“马”右上“丰”右下“石”音huo1)然, 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
文惠君曰:“嘻,善哉!技盍至此乎?”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 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全牛者;三年之后 ,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 。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髋,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 軱乎!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 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 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 硎。虽然,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 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而四顾,为之踌躇满 志,善刀而藏之。”文惠君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
公文轩见右师而惊曰:“是何人也?恶乎介也?天与?其人与?” 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独也,人之貌有与也。以是知其天 也,非人也。”
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畜乎樊中。神虽王,不善也。
老聃死,秦失吊之,三号而出。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曰: “然。”“然则吊焉若此可乎?”曰:“然。始也吾以为其人也,而 今非也。向吾入而吊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 母。彼其所以会之,必有不蕲言而言,不蕲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 忘其所受,古者谓之遁天之刑。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 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古者谓是帝之县解。”
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
译文:
个人生命有限,社会知识无穷。回想我们成年以来,一直用有限的生命去兑换无穷的知识,累得身心两疲,违背养生主旨,已犯险了。明明晓得已犯险了,为了恢复身心健康,又去苦学养生百科,那就没改,险犯定了。
你想做所谓的好表现吗?可以,但是切忌捞取名利。你想做所谓的坏表现吗?也行,但是切忌触犯刑律。世上哪有大做其好表现而不存名利之心的呢?世上哪有大做其坏表现而不冒刑律之险的呢?何况做这些所谓的好啦坏啦给众人看,徒劳自己身心,根本没有必要。你应该在所谓的好与坏交界之处,找到一条中缝,就像长袍背后连缀左右两片布的中缝,顺着空隙,不偏左不偏右,正道直行。你这样走下去,一可维护健康,二可保全性命,三可供养亲人,四可享尽天年。
文惠君来到后院,牛已杀,血已放,轮到丁厨子解剖了,他提鸾刀,来到解剖砧台,二话不说,便动手干。用掌推起,又用肩靠。用脚踩住,又用膝顶,横划开来,直刺进去。一来一去,忙个不停。随着每一动作,但闻刀声霍霍,十分悦耳。文惠君懂音乐,听出刀声节奏,恰恰跟上《桑林舞》的步子,刚刚合上《经音乐》的拍子,便赞赏说:“嗨,妙极了。技巧怎么这样高呀?”
丁厨子放下刀,回答说:“我感兴趣的是道,比技巧高一层。从前我学宰牛,眼前只见囫囵囵的一块整体。三年学满后,心头有底了,那块整体在我看来只是许多块牛肉的组合罢了。干到现在,我已熟视无睹、全凭心灵洞察,岂但不用视觉,五官知觉全不用了。掌椎,肩靠,脚踩,膝顶,横划,直刺,都是直觉支配,顺着肌理下刀,拉开肉块之间的大缝隙,穿过骨节之间的大空窾。总之要照顾到整体的自然结构,刀向阻力小处走。碰上结缔组织、连骨肉、连骨筋,我便绕道,决不硬闯,更不用说大骨头了。高级厨子遇筋便割,年年换刀。普通厨子遇骨便砍,月月换刀。瞧我这把刀吧,十九年啦,宰牛几千头了,还像新刀刚启口子似的。怕什么骨节?既是骨节,总有空子可钻。空子有宽度,刀口无厚度。无厚切入有宽,刀口直走进去,大摇大摆尚有余地,所以用了十九年还像新刀刚启口子似的。不过还得实说,每次碰上筋骨纠结太复杂的地方,我晓得不容易对付,就提醒自己千万要小心,眼睛不敢眨,手脚不敢快。整个解剖过程,我下刀都很轻,只听见一连串嗖嗖涮涮之声,肉块纷纷卸落,好比大山滑坡。后完事,我提鸾刀,直起腰来,站在砧台旁边,环顾四面观众,信步走来走去,心头洋洋得意,随即把刀擦拭干净,插入刀鞘,回家放好。”
惠君说:“妙极了。听了丁厨子谈宰牛,我懂得该怎样养生了。”
宋国有个智士,复姓公文,名轩,有事去见一位现任右师之职的长官。晤面时,公文轩吃一惊,因为这位长官腿有两条而脚仅有一只,显然受过砍一脚的刑罚。公文轩心有疑,暗想:“他从前是做什么的?为什么是独脚?天生的呢?还是犯了法,人为的呢?”想问对方,不便启齿。事毕告退,公文轩出门来,自言自语:“天生的哟,不是人为的哟。老天爷生他,就是要他独脚呢。一个人应该有怎样的形象,都是命中注定的呀,哪里由得人呢。所以应该说,他是天生的,不是人为的。”
密林外,小溪旁,野鸡走个不停。十步才得一啄,百步又须一饮,够劳累的。想不到误踩了翻车网,被人捉去,卖到城里,关在养禽园。此后,饮食充分供应,不必一天到晚的走,养得野鸡精神旺盛,动辄打架。终归觉得无聊透顶,常常怀念密林小溪,乡愁难遣。觅食虽然劳累,回想起来,多么有趣,因为那是天生的哟,不是人为的哟。
老聃,亦即老子,后人尊称李老君的,是大圣人。死时,他的众多学生严守导师遗教,不吊唁,不号哭,只行观化之礼。秦国来的一位隐佚之士,姓名不详,自称秦佚,也是本教派的道友,公然违背遗教,沿用世俗礼仪,既吊且号,还号三遍,也不立正观化,掉头便走,太出格了。
学生们追上去责问秦佚:“难道不是我们老师的道友吗?”
秦佚说:“是道友。”
学生们问:“那么这样吊丧,行吗?”
秦佚说:“行。我先以为那些吊客都是本教派的,所以陪同他们哭吊,从众罢了。现在我才明白错了。刚才我哭吊时,看见有老大爷哭丧如哭自己的儿,有小伙子哭丧如哭自己的妈。他们聚会在遗体旁,一定有不必吊唁而吊唁的,不必号哭而号哭的。这些人的违反自然,滥用情感,忘了本分,古人称之为违反自然的活找罪受。你们老师,他来,是服从时代的需要;他去,是顺从自然的规律,对时代,对自然,心安理得的人,对生命的欢乐,对死亡的悲哀,不会悬挂心头。生死不再悬挂心头绳结就解开了,古人称之为自然的悬解。”
燧人氏的第一盏灯,
灯油早被灯芯燃尽,
可是灯火传遍九州,
灯光夜夜照明,
从荒古,
照到今。
四、内篇·人间世
原文:
颜回见仲尼,请行。曰:“奚之?”曰:“将之卫。”曰:“奚为 焉?”曰:“回闻卫君,其年壮,其行独。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轻 用民死,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民其无如矣!回尝闻之夫子曰:‘ 治国去之,乱国就之。医门多疾。’愿以所闻思其则,庶几其国有瘳 乎!”
仲尼曰:“嘻,若殆往而刑耳!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 则忧,忧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所存于己者未定 ,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德 荡乎名,知出乎争。名也者,相札也;知也者争之器也。二者凶器, 非所以尽行也。
且德厚信矼,未达人气;名闻不争,未达人心。而强以仁义绳墨之 言术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恶有其美也,命之曰灾人。灾人者,人必反 灾之。若殆为人灾夫。
且苟为人悦贤而恶不肖,恶用而求有以异?若唯无诏,王公必将乘 人而斗其捷。而目将荧之,而色将平之,口将营之,容将形之,心且 成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顺始无穷,若殆以不信 厚言,必死于暴人之前矣!
且昔者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是皆修其身以下伛拊人之民, 以下拂其上者也,故其君因其修以挤之。是好名者也。
昔者尧攻丛枝、胥、敖,禹攻有扈。国为虚厉,身为刑戮。其用兵 不止,其求实无已,是皆求名实者也,而独不闻之乎?名实者,圣人 之所不能胜也,而况若乎!虽然,若必有以也,尝以语我来。”
颜回曰:“端而虚,勉而一,则可乎?”曰:“恶!恶可!夫以阳 为充孔扬,采色不定,常人之所不违,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与其心 ,名之曰日渐之德不成,而况大德乎!将执而不化,外合而内不訾, 其庸讵可乎!”
“然则我内直而外曲,成而上比。内直者,与天为徒。与天为徒者 ,知天子之与己,皆天之所子,而独以己言蕲乎而人善之,蕲乎而人 不善之邪?若然者,人谓之童子,是之谓与天为徒。外曲者,与人之 为徒也。擎跽曲拳,人臣之礼也。人皆为之,吾敢不为邪?为人之所 为者,人亦无疵焉,是之谓与人为徒。成而上比者,与古为徒。其言 虽教,谪之实也,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虽直而不病,是之 谓与古为徒。若是则可乎?”仲尼曰:“恶!恶可!大多政法而不谍 。虽固,亦无罪。虽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犹师心者也。”
颜回曰:“吾无以进矣,敢问其方。”仲尼曰:“斋,吾将语若。 有心而为之,其易邪?易之者,白囗(左“白”右上“白”右下“本” 音hao4)天不宜。”颜回曰:“回之家贫,唯不饮酒不茹荤者数 月矣。如此则可以为斋乎?”曰:“是祭祀之斋,非心斋也。”
回曰:“敢问心斋。”仲尼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 ;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 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
颜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实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 谓虚乎?”夫子曰:“尽矣!吾语若:若能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入 则鸣,不入则止。无门无毒,一宅而寓于不得已则几矣。绝迹易,无 行地难。为人使易以伪,为天使难以伪。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 翼飞者也;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瞻彼阕者,虚室生 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 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是万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纽也,伏戏、几 蘧之所行终,而况散焉者乎!”
叶公子高将使于齐,问于仲尼曰:“王使诸梁也甚重。齐之待使者 ,盖将甚敬而不急。匹夫犹未可动也,而况诸侯乎!吾甚栗之。子常 语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欢成。事若不成,则必有人 道之患;事若成,则必有阴阳之患。若成若不成而后无患者,唯有德 者能之。’吾食也执粗而不臧,爨无欲清之人。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 ,我其内热与!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阴阳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 人道之患,是两也。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语我来!”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子之爱亲,命也 ,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 。是之谓大戒。是以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 君者,不择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知 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 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夫子其行可矣!
丘请复以所闻:凡交近则必相靡以信,远则必忠之以言。言必或传 之。夫传两喜两怒之言,天下之难者也。夫两喜必多溢美之言,两怒 必多溢恶之言。凡溢之类妄,妄则其信之也莫,莫则传言者殃。故法 言曰:‘传其常情,无传其溢言,则几乎全。’
且以巧斗力者,始乎阳,常卒乎阴,泰至则多奇巧;以礼饮酒者, 始乎治,常卒乎乱,泰至则多奇乐。凡事亦然,始乎谅,常卒乎鄙; 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巨。言者,风波也;行者,实丧也。夫风波 易以动,实丧易以危。故忿设无由,巧言偏辞。兽死不择音,气息勃 然于是并生心厉。剋核太至,则必有不肖之心应之而不知其然也。苟 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终!故法言曰:‘无迁令,无劝成。过度益 也。’迁令劝成殆事。美成在久,恶成不及改,可不慎与!且夫乘物 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至矣。何作为报也!莫若为致命,此其难 者?” 颜阖将傅卫灵公大子,而问于蘧伯玉曰;“有人于此,其德天杀。 与之为无方则危吾国,与之为有方则危吾身。其知适足以知人之过, 而不知其所以过。若然者,吾奈之何?”蘧伯玉曰:“善哉问乎!戒 之,慎之,正女身哉!形莫若就,心莫若和。虽然,之二者有患。就 不欲入,和不欲出。形就而入,且为颠为灭,为崩为蹶;心和而出, 且为声为名,为妖为孽。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 ,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无崖,亦与之为无崖;达之,入于无疵。
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当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是其才之美 者也。戒之,慎之,积伐而美者以犯之,几矣!
汝不知夫养虎者乎?不敢以生物与之,为其杀之之怒也;不敢以全 物与之,为其决之之怒也。时其饥饱,达其怒心。虎之与人异类,而 媚养己者,顺也;故其杀者,逆也。
夫爱马者,以筐盛矢,以蜃盛溺。适有蚊虻仆缘,而拊之不时,则 缺衔毁首碎胸。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可不慎邪?”
匠石之齐,至于曲辕,见栎社树。其大蔽牛,絜之百围,其高临山 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舟者旁十数。观者如市,匠伯不顾,遂行不辍。 弟子厌观之,走及匠石,曰:‘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未尝见材如此 其美也。先生不肯视,行不辍,何邪?”曰:“已矣,勿言之矣!散 木也。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 瞒,以为柱则蠹,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
匠石归,栎社见梦曰:“女将恶乎比予哉?若将比予于文木邪?夫 楂梨橘柚果蓏之属,实熟则剥,剥则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 苦其生者也。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击于世俗者也。物莫不若 是。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 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几 死之散人,又恶知散木!”匠石觉而诊其梦。弟子曰:“趣取无用, 则为社何邪?”曰:“密!若无言!彼亦直寄焉!以为不知己者诟厉 也。不为社者,且几有翦乎!且也彼其所保与众异,而以义喻之,不 亦远乎!”
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见大木焉,有异:结驷千乘,隐,将芘其所 藾。子綦曰:“此何木也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