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时代
更多时候,泽农独自一人出门,拂晓时分,手里拿着记事本,躲到远远的乡下,到大千世界中去直接寻找无以名之的知识,他不厌其烦地好奇地掂量细察石头,它们光滑或者粗糙的轮廓,铁锈或者霉斑的色调,都在讲述一段历史,显示出他它们的金属以及水与火的痕迹,往昔的水与火将它们的质地沉淀下来,或者凝固了它们的外形。一些昆虫从石头下面爬出来,它们是动物地狱里奇怪的生灵。泽农坐在一个小丘上,看着灰色的天空下绵延不绝的平原,地面上东一处西一处鼓起一条长长的沙丘,他想象这些如今生长着小麦的大片土地,过去曾经是大海,海水退去时,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了波浪的行迹和签名。因为一切都在变化,不管是世界的形状,还是大自然的产物,大自然本身在动,它的每一个时刻都需要成百上千年。有时候,他的注意力变得像偷猎者那样既专注又警觉,他想到了在奔跑、飞翔、在树林深处爬行的动物......他对爬行动物充满好感,人类出于害怕或者迷信而诽谤它们,这些凉薄、谨慎、一半生活在地下的动物,在它们的每一节爬行的圆环里,都包含着某种矿物的智慧。有一次,他带上够吃几天的面包,冒险一直走到乌图斯特森林。这片树林是远古时代大片乔木林的残余:奇怪的劝告从它们的树叶上掉下来。泽农抬起头,仰望这些浓密的绿荫和松针,重新陷入炼金术的冥想,这方面的知识有的在学校里接触过,有的则被禁止。读书人感到自己像动物一样自由,也像动物一样受到威胁,像树一样在下面的世界和上面的世界之间得到平衡,同样也被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力量压弯,这些力量直到他死去才会停歇。然而,对于二十多岁的人而言,死亡还仅仅是一个词。泽农想到毕达哥拉斯,想到尼古拉·德·库萨,想到一个叫哥白尼的人,这个人近发表的理论要么受到热情的接纳,要么遭到强烈的反对。他突然感到一阵骄傲,想到自己属于灵巧和不安的那一类人,他们驯服火,改变事物的质地,还观察星辰的轨迹。年轻不谙世事的他,想象直到那时为止,从来没有人像他那样心中充满对教士阶层的怨恨,也没有人像他那样在反抗虚伪的道路上走得更远。他碰到一个被辞退的纺织工,身上挎着乞丐的褡裢去别处寻找生计,他羡慕这个流浪汉比他少一些束缚。
中年游历行医时代——回到故地
那年春天,我住在莱茵河畔的一家客栈里,河水上涨的涛声在房间里回荡;要大声喊叫才能听见对方说话;我感到倦怠时,就让我的仆人为我演奏提琴,因为对我而言,音乐一向既是一剂特药也是一个节日,虽然在那里几乎听不见提琴的声音。当你看见被十字鎬损坏或者在地下遭腐蚀的雕塑时,一定悲叹过它们的命运,然而我却能想象,大理石厌倦了长久保持人的外形,欣喜地重新变回一块简单的石头......相反,生灵惧怕回到成形的物质形态。内部世界和外部世界,宏观世界和微观世界,它们仍然跟在蒙彼利埃解剖尸体时是一样的。我不再年轻,我已经过了四十岁,我厌倦了在人体上修修补补的职业;一想到早上还要去为某个市政长官号脉,帮某位贵妇打消疑虑,在背光处检查某位牧师的尿壶,我就感到恶心。六个月过去了,好奇心又复苏了,又想继续施展自己的一技之长,我也想,如果有可能的话,去救治那些跟我们一起卷入这场奇怪的冒险的同伴。在我们生活的这个圆球上,我至少跑过一部分地方;我研究过金属的熔点和植物的繁殖;我观察过星宿,探究过人体内部。我能够从我正在拨弄的这段燃烧的木柴中提炼出重量的概念,从火苗中提炼出热量的概念。我有过梦想,但我只会将它们视为梦想而不是别的东西,我提醒自己不要将真理奉为偶像,宁愿给它保留一个更谦卑的名称,就是准确。(此处的“我”为第一人称的泽农)
正午时分,宗教裁判所负责抓捕泽农的一个官员要求小酒馆的老板提供协助,然而,想必有魔鬼及时通知了炼金术士,人们在他住过的地方,除了一堆仔细打碎小玻璃瓶,没有发现任何不同寻常的东西。那是人类理性处于狂热之中的一个时期,从因斯布鲁克逃走后,泽农在威尔茨堡隐居了一段时间,藏在他学生的家里,后者在美因河畔的一所小房子里从事炼金术,暗绿色的河水映照在窗玻璃上。泽农说,星辰对我们的命运产生影响,但并不起决定作用。与它们一样强大和神秘,制约着我们的生活,遵循着比我们的法律更加复杂的规则的,是在我们身体的黑夜里跳动着,悬在血肉之躯内部的这颗红色的星辰。有生以来第一次,他感到一种奇怪的需要,想追寻自己走过的足迹,似乎他的生命像行星那样沿着一个预设的轨道运行。他在吕贝行医广受赞誉,但他也只不过在那里逗留了几个月,他想在法国印刷他的《理论赞》,他在这本书上断断续续倾注了一生的心力。他不想在书中阐述任何一种学理,而是建立起人类思想的一套疏于分类,指出它们相互之间的关联,其中隐约的契合或者潜在的联系。拂晓时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伸展一下身体,打个哈欠,将纸页和用过的笔扔进火炉。收拾他的几件旧衣服和医生的工具箱用不了花多少功夫,他的其余包裹已经小心地存放在桑里斯一家客栈的阁楼上,他已经拿定主意回到布鲁日,让自己在那里被世人遗忘。泽农望着阁楼里一面佛罗伦萨的玳瑁框镜子,他就着巴黎浅灰色的晨曦,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他看见二十个由于光学原理而挤压变小的面孔,二十个戴着皮帽男人的形象,脸色苍白发黄,炯炯有神的双眼本身也是镜子。这个准备逃亡的人被关闭在一个自成一体的世界里,与他那些在相似世界里逃亡的同类分割开来。他想起希腊人德谟克利特的假设,一系列相似的世界,一系列哲学家在其中像囚犯一样生和死。(此处“他”为第三人称的泽农)
街道上挤满了人,这些人要去大广场上看一个叫作阿德里安的裁缝被吊死,因为他信奉加尔文教,他的妻子也同样有罪,然而将一个女人吊在空中,任她的裙子在过路人的头上飘来荡去,未免有失体统,因此人们准备按照以前的办法将她活埋。这种愚蠢的暴行令泽农深感恶心,尽管他将厌恶隐藏在一副不动声色的面孔背后,因为他早已拿定主意不要在任何涉及《祈祷书》与《圣经》之间的争吵上流露感情.......在这个沉睡的城市里,有着跟苏丹的宫廷一样多的勾心斗角,跟威尼斯的妓院一样多的荒淫放荡。那些靠年金生活的人和教堂在俗执事的生活看上去全都一个样,但一些人的脾气和个性从中显露出来了;这里跟任何地方一样,人们同样出于对金钱和阴谋的贪欲,出于对一位圣人同样的虔诚,出于同样的缺陷或者恶习,而形成不同的团体。父亲的猜疑,孩子的恶作剧,老夫妻之间的怨怼,这些与在瓦萨家族和意大利王公们家里看到的并无二致,然而相形之下,赌注的微小给激情罩上了一个巨大的外壳。这些纠结的生活让泽农意识到无牵无挂生活的可贵之处。泽农一继承财产,就立即通过公证书赠予给圣科姆济贫院,这家济贫院位于长街上,毗邻方济各会修道院。在这段平安无事的时期,他第一次被认出来了,泽农还是小孩子的时候,这个妇人在利格尔家的厨房干活。她来看病时,总会带来一点礼物,用白菜叶包裹的一块黄油、一块自己烤的糕饼,几块冰糖或者一把小栗子。她苍老的眼睛笑眯眯地看着他吃东西,他们共同守护着一个秘密,彼此感到亲密。
思想在滑动。一个更加富于流动性的比喻悄悄地潜入他的内心,它得知他从前漂洋过海的经历。泽农看着这股纷乱的水流远去,它就像卷走海上的漂浮物那样,卷走我们自以为可靠的那一点点可感知的真理。有时,他仿佛在水流之下隐约看见一种静止的本质,它之于思想如同思想之于词语。然而,没有什么可以证明这种本质就是后一个层面,也不能证明这种稳定的状态是否掩盖了一种对于人的智力而言过于迅疾的运动。博学的雅格比派教徒弯下身子,从熄灭的柴堆里小心翼翼地捡起一些又轻又白的小骨头,在其中寻找希伯来传统中的光,它可以抗拒火苗并充当复活的种子。过去他对这些犹太教神秘派的迷信一笑置之。极度的焦虑令他冒汗,他抬起头,如果夜空足够晴朗,他就透过窗户玻璃,带着某种冷峻的爱,观察遥不可及的星辰之焰。无论做什么,沉思都将他带回他主要的研究对象——身体。几乎是不情愿的,这个漂泊了五十多年的游子,平生第一次在头脑里追寻自己走过的旅程,他想地将偶然与故意或必然区分开来,尽力分辨出哪一点东西来自自身,哪些东西与自己生而为人的境遇密不可分。二十岁时,他以为自己摆脱了使我们丧失行动能力和蒙蔽了我们理解力的陈规或偏见,然而,他以为自己一开始就全部拥有这份自由,后来却用整整一生来一点一滴获取。只要我们有欲求,有愿望,有畏惧,或者说只要我们活着,我们就是不自由的。
清晨埋葬了死亡;自由的空气驱散了妄念。在他身后只不过一法里的布鲁日,好像已经属于另一个时代,另一个星球。他惊讶于竟然默许自己禁锢在圣科姆济贫院近六年之久,深陷修道院日复一日的琐务之中,这种生活比真正的教士身份更加糟糕精神活动在事物的背面劈开一条道路,固然可以将人引向美妙的深度,却让活着的体验本身成为不可能。长久以来,他已经失去在当下的现实中勇往直前的幸福,让偶然重新成为他的命运,不知道今晚将在何处过夜,也不知道一个星期之后何以为生。变化是一次复活,甚至是一次灵魂转世。双脚交替行走的动作足以令心灵愉悦,他的双眼全神贯注地指挥自己的步伐,一边享受着草地的清新。他的听觉怀着满足记录下一匹小马驹沿着灌木篱笆奔跑发出的嘶鸣,还有一辆小推车发出的毫无意义的吱呀声。一种彻底的自由从出发中诞生。泽农计算明年二月二十四日,如果他还活着的话,该五十九岁了。然而这五十六年年如同这把沙子,从它生发出令人眩晕的巨大数字。在不止十五亿个瞬间里,他在地球上某个地方生活过,与此同时,天琴座在天定附近旋转,大海在拍打世界上所有的沙滩。五十八次,他看见过春天的青草和夏天的丰沛。到了这个年纪,生与死已无关紧要。他毫无乐趣地重新穿上人类的外壳。昨天剩下的一块面包,半满的水壶来自一个蓄水池的水,提醒他即便走到尽头,他的归宿还是在人中间。对人要有所戒备,但也要继续从他们那里得到帮助,并且反过来帮助他们。
被捕之时——后的时刻
无论怎样,泽农已经做好准备,他束手就擒,没有抗拒。到了书记室,他说出自己真实的名字,令所有人大吃一惊。在智者看来,任何国度都是故国,任何宗教都以各自的方式成为具有价值的信仰,这种无所谓的态度、这位背教的哲学家(泽农)不放弃他的任何一种真正的信仰,如果说对于所有这些人而言他都是一只替罪羊,那是因为每个人在私下,有时甚至在不为自己所知的情况下,有一天,都曾经希望过走出他至死都被封闭在其中的圆圈。起来反抗君主的叛逆者,在循规蹈矩的人们中间同样激起某种怀有妒意的愤怒:他的“不”触怒了他们无休无止的“是”。
“亲爱的孩子,你以为我是为了跟你展开一场不再合适宜的辩论吗?我来这里有更好的理由。主教大人向我指出,你的情况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异端,就像我们这个时代那些可恶的邪教信徒,他们与教会开战,而你是理论上的渎神,其危险终究只不过在博学之士眼中才显著。尊敬的主教大人向我,你的《理论赞》理当受到谴责,它将我们神圣的教理贬斥为普通的概念,甚至等同于在坏的偶像崇拜者中间散布的那些概念,然而此书也同样可能充当一本新的《护教论》:只需用同样的命题展示,人的天性中与生俱来的直觉在我们基督教的真理中达到了高境界。你跟我一样知道,一切不过是个方向问题.......”老人说完,感到沉重疲惫,让囚犯逃走的念头从脑子了掠过,太荒唐了,他本想给泽农祝福,但是担心对方不领情,同样的理由让他不敢拥抱他。泽农做了一个动作,想亲吻从前的老师的手,然而他忍住了,担心这个举动含有某种卑屈的意味,老人尝试为他所做的一切,没有赢得泽农对他的爱。
另一方面,在泽农赴死的决心背后,还深藏着另一个秘密,他小心翼翼地遮掩的决心,那就是死于自己之手。他的手臂支在双膝上,一动不动,几乎是安详的,他望着眼前的一片空芒。如同一阵可怕的宁静降临在一场飓风的中心,时间和思想都静止不动了。他再也看不见了,但还能听见外面传来的声音.......就在片刻之前,垂死者想到自己可能被抓,被迫再多活或多死几个钟头。然而一切焦虑都终止了:他自由了......一阵转动钥匙和推开门闩的吱嘎声,对他来说从此仅仅是开门时发出尖利的声音。这就是我们跟随泽农能走到的远的地方。
书籍介绍:
十六世纪初的欧洲,泽农出生于布鲁日首屈一指的富商家庭,对一个私生子而言,泽农是为教会长大的。然而二十岁时,他决定离家出走,到大千世界去探寻知识。他在三十多年里游历了大半个世界,然后隐名埋姓回到布鲁日,在济贫院里为穷人看病。一桩与他几乎无关的僧侣风化事件令他的真实身份暴露,经世俗司法当局与教会的联席审判,泽农被判火刑。1569年2月,寒冬将尽的时候,泽农在临刑前夜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在他出生的城市里死去。《苦炼》书名取自欧洲中世纪炼金术的一个术语,指的是将物质放在坩埚中进行煅烧和分离,以提炼出纯粹成分的过程,这是整个炼金术的第一步,也是为艰辛的一个步骤。主人公泽农身兼医生、哲学家、炼金术士几重身份,无论对世界还是对人自身的认识,都不甘心接受任何现成的概念,而是不惜冒着生命危险,用毕生的观察、实践和思考来努力获得接近于真理的知识。泽农一生的上下求索,浓缩了从中世纪到文艺复兴时期几代人文主义者对知识和人性的探求。在这个意义上,泽农之死也是一曲文艺复兴终结的挽歌。
作者介绍:
玛格丽特·尤瑟纳尔(Marguerite Yourcenar,1903-1987),出生于比利时布鲁塞尔,成长时期在法国度过,同时游历欧洲各国。1939年起定居美国东北海岸,1987年在缅因州荒山岛辞世。1980年尤瑟纳尔入选法兰西学院院士,成为该机构350年历史上的第一位女性院士。尤瑟纳尔是一位典型的学者型作家,深受自古希腊罗马以来的欧洲人文主义传统浸润;同时,她很早就意识到欧洲中心主义的局限,一直对东方哲学和文学抱有浓厚兴趣。她的作品以渊博的学识、广阔的视野和深邃的哲思见长,包括诗歌、戏剧、随笔等,尤以小说创作著称。主要作品有小说《哈德良回忆录》《苦炼》《默默无闻的人》等,回忆录《世界迷宫》三部曲也享有盛誉。《苦炼》从酝酿到成书历时四十余年,尤瑟纳尔漫长的创作过程也堪称一部人生的炼金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