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郑伟斌
〔北宋〕崔白《双喜图》绢本设色
193.7cm×103.4cm 1061年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近期,湖南卫视热播剧《清平乐》将观众带回到北宋仁宗时期的历史风云之中。该剧以《溪山行旅图》《早春图》《晴峦萧寺图》《寒鸦图》《芦汀密雪图卷》等大量名垂画史的宋代经典画作及服饰、妆容、家具、器皿等诸多方面,煞费苦心,较大程度地为观众复原了北宋的美学语境及其社会生态。剧中,宋仁宗赵祯在政事之余也作画习书,而其爱女福康公主亦自幼学画,并且受到了画家崔白的指授。这不仅影射了北宋宗室雅好丹青的风尚,也反映了崔白的艺术地位。剧中借仁宗近侍周怀吉之口说“崔先生是天纵奇才”,可见崔白乃当时的画家,地位甚高。除了表现崔白绘画水平的精绝,剧中还有他与董秋和的爱恋离合,这引发了很多观众对这位并非家喻户晓的艺术家的仰慕与好奇。
那么,在北宋的历史现实中,崔白的真实身份、人生境遇与艺术造诣究竟如何?他是否如剧中那样受到了皇室的青睐,而且与董淑妃曾有旧情?
首先,画史上确有崔白其人,但是其文献资料少得可怜,生卒年不详。我们先看看早记述崔白的《图画见闻志》,后世对崔白的了解,主要来自于这份艺术简历。
“崔白,字子西,濠梁人。工画花竹翎毛。体制清赡,作用疏通。虽以败荷凫雁得名,然于佛道鬼神、山林人兽无不精绝。凡临素多不用杇,复能不假直尺界笔为长弦挺刃。熙宁初,命白与艾宣、丁贶、葛守昌画垂拱殿御扆《鹤》《竹》各一扇,而白为首出。后恩补图画院艺学。白自以性疏阔,度不能执事,固辞之。于时上命特免雷同差遣,非御前有旨毋召(凡直授圣旨,不经有司者,谓之御前祗应)。出于异恩也。然白之才格,有迈前修。但过恃主知,不能无颣。相国寺廊之东壁,有《炽盛光》《十一曜》《坐神》等。廊之西壁有《佛》一铺,圆光透彻,笔势欲动。北都大安寺、许昌湖亭,皆有画壁。及尝见《败荷雪雁》《四时花鸟》《谢安登山》《子猷访戴》等图,多遇合作。”
——郭若虚《图画见闻志》
《宣和画谱》成书时间约晚《图画见闻志》四十多年,关于崔白的生平,它基本沿袭了郭若虚的记载。
除了上述两种文献外,王安石的诗透露了关于崔白的另外一种讯息。
“画史纷纷何足数,惠崇晚出吾许。……大梁崔白亦善画,曾见桃花净初吐。酒酣弄笔起春风,便恐漂零作红雨。流莺探枝婉欲语,蜜蜂掇蕊随翅股。一时二子皆绝艺,裘马穿羸久羁旅。华堂岂惜万黄金,苦道今人不如古。”
——王安石《纯甫出释惠崇画要予作诗》
诗中二子指僧人惠崇与崔白。裘马穿羸久羁旅,是说惠崇与崔白流落民间,生活清苦。
《图画见闻志》的作者郭若虚是宋仁宗弟东平郡王赵允弼的女婿,他在该书序言中称:“今考诸传记,参较得失,续自会昌元年,后历五季,通至本朝熙宁七年,名人艺士,编而次之。其有画迹尚晦于时、声闻未喧于众者,更俟将来。”以此可知,郭若虚至少经历了仁宗、英宗、神宗三朝,此书约成于神宗熙宁七年。郭若虚家富收藏,精于鉴赏,热衷于名画的搜集整理。熙宁四年冬,他任辽国使节接待官,曾与辽国副使邢希古纵论书画。可知,他对仁宗、英宗、神宗三朝翰林图画院及画学的情形是熟悉的,其记述的可信度是极高的。
王安石在仁宗时即已获取功名,开始仕宦生涯,主要活动时间亦在仁宗、英宗、神宗三朝,且与当时诸多书画名家有交往。故而他诗句中的记载,亦是可信度极高。
大鉴藏家、画学博士米芾历时仁宗至徽宗五朝,他的发言具有甚高的性。
“嘉祐中,三人收画,杨褒、邵必、石扬休皆酷好,竭力收。后余阅三家画,石氏差优。杨以四世五公字印号之,无一轴佳者。邵印多巧篆字,其旁大略标位高,略似江南画,即题曰徐熙;蜀画星神,便题曰阎立本、王维、韩滉,皆可绝倒。其孙携韩滉《散牧图》至,乃双幅上驴二十余枚,不及崔白辈。绢素染深黄,丝文总紧,索价四百贯。面上左以粉作牌子,题曰:《韩晋公散牧图》,不疑家宝。其上一印镇江军节度使,印是油单印者,其大四寸许,文粗;下一印只略有,唐印,小,又文细。诸人共笑其伪,久之无人信,遂以五十千质与江氏而去。因嗟之曰:华堂之上,清晨一群驴子厮咬,是何气象?”
——米芾《画史》
又,崔白传世为经典的,也是流传有序的作品《双喜图》中树干中间有其藏款:“嘉祐辛丑年崔白笔”。嘉祐辛丑年,即公元1061年。按照北宋翰林图画院画家一般的落款惯例,是“臣某某何年何月笔”“臣某某笔”的格式。《双喜图》为大幅巨制,落款中并没有“臣崔白”的字样,可知仁宗嘉祐年间,崔白应该尚未入翰林图画院。
综合以上几条信息,我们可推究出崔白大概的生平。崔白,字子西,濠梁即安徽凤阳一带人,主要活动在北宋仁宗、英宗、神宗时期。在仁宗时期,他的绘画技艺已经卓然超群,于嘉祐年间创作了《双喜图》等大幅作品。在神宗熙宁初年,曾与艾宣等人在垂拱殿画屏风较艺,因受神宗赏识,恩补为翰林图画院艺学。而在此前,即在英宗、仁宗时期,崔白并未进入官方画院,可能只是颇为有名的民间画工,生活境遇或较为清苦。他的绘画风格,贵在“清赡”“疏通”,不是富丽贵气那种格调。在花竹、翎毛、走兽这些以外,崔白也擅长佛道鬼神、高士人物等题材。
〔南宋〕 佚名 《出水芙蓉图》 绢本设色
23.8cm×25cm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以此可知,《清平乐》剧中将崔白设置在仁宗时期入职翰林图画院是不合史实的,与董秋和的爱情故事也是纯属虚构。但是在仁宗嘉祐年间,崔白的绘画技艺已十分成熟,他的艺术地位虽不及后来在神宗时期那般高,但在王安石、米芾、郭若虚等士夫阶层已经有一定的影响与赞誉,并受到当时鉴赏家们的关注与重视,已经是当时画坛一位重要的艺术家。
为了进一步了解崔白的艺术造诣及在画史上的地位,我们再来看《宣和画谱》几处有关崔白的地方。
“(崔白)善画花竹羽毛,芰荷凫雁,道释鬼神,山林飞走之类,尤长于写生,极工于鹅。所画无不精绝,落笔运思即成,不假于绳尺,曲直方圆,皆中法度。熙宁初被遇,神考乃命白与艾宣、丁贶、葛守昌共画垂拱御扆《夹竹海棠鹤图》,独白为诸人之冠,即补为图画院艺学。白性疏逸,力辞以去。恩许非御前有旨,毋与其事,乃勉就焉。盖白恃才,故不能无利钝,其妙处亦不减于古人。尝作《谢安登东山》《子猷访戴》二图,为世所传,非其好古博雅,而得古人之所以思致笔端,未必有也。祖、宗以来,图画院之较艺者,必以黄筌父子笔法为程式,自白及吴元瑜出,其格遂变。今御府所藏者二百四十有一。”
——《宣和画谱》之“崔白”之条
“(黄居寀)既随伪主归阙下,艺祖知其名,寻赐真命。太宗尤加眷遇,仍委之搜访名画,诠定品目,一时等辈,莫不敛衽。筌、居寀画法,自祖、宗以来,图画院为一时之标准,较艺者视黄氏体制为优劣去取。自崔白、崔悫、吴元瑜既出,其格遂大变。”
——《宣和画谱》之“黄居寀”条
“崔悫字子中,崔白弟也。……至如翰林图画院中较艺优劣,必以黄筌父子之笔法为程式,自悫及其兄之出,而画格乃变。”
——《宣和画谱》之“崔悫”条
“武臣吴元瑜字公器,京师人。初为吴王府直省官,换右班殿直。善画,师崔白,能变世俗之气所谓院体者。而素为院体之人,亦因元瑜革去故态,稍稍放笔墨以出胸臆。画手之盛,追踪前辈,盖元瑜之力也。故其画特出众工之上,自成一家,以此专门,传于世者甚多,而求元瑜之笔者踵相蹑也。”
——《宣和画谱》之“吴元瑜”条
《宣和画谱》是徽宗时期在画学著录与画史撰述上的重要文献,作为钦定的官方文本,它有其优越的性与严肃性。在上述几处都出现了同样的结论,应是当时画坛与官方高文化机构普遍认同的观点。那就是自宋太祖、宋太宗以来,体现大宋皇家审美品位的翰林图画院所推崇和践行的艺术风格与标准,是后蜀黄筌、黄居寀父子的笔法与风格,而崔白及其传派的出现,改变了这一持续百年的院体风尚。除了是一位的画家,崔白还有一个重要的身份,那就是北宋中期艺术革新运动的人物。
〔北宋〕 赵昌 《岁朝图》 绢本设色
103.8cm×51.2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那么,这场艺术变革的主要内容是什么?黄筌、黄居寀父子的笔法与风格究竟是何面目?黄筌传世作品极少,而《写生珍禽图》具有课徒稿与粉本的性质,不是全景构图的花鸟竹树场景,不能视为其高水平的作品。结合郭若虚《图画见闻志·论徐黄异体》对“黄家富贵,徐熙野逸”的描述与黄居寀《山鹧棘雀图》等作品,我们大体可以分析黄筌父子的具体风格与艺术特点:沿袭晚唐时期皇家的审美品位,追求富丽、高贵、精工、丰湛、繁冗、雕饰之美;以花鸟、翎毛、走兽、竹石等为主要题材;描绘对象以皇家苑囿饲养的珍禽异兽为主;技法以勾勒轮廓再填色渲染为主,务求精细、严谨,设色浓郁、华丽;高度追求形似,力求细节的精绝;有固定和主要流通传承的程式;其作品阅览对象与鉴藏群体主要是皇室贵族。
与黄氏父子拉开差距的是其时江南的徐熙,崔白的艺术探索,在一定程度上继承或暗合了徐熙的画格。徐熙为江南处士,“志节高迈,放达不羁”,善画江湖汀花野竹、花果禽鱼,“画以墨笔为之,殊草草,略施丹粉而已,神气迥出,殊有生动之意。”(沈括《梦溪笔谈》)了解了徐熙的画格,再结合崔白传世的《双喜图》《寒雀图》等作品,可以对崔白的绘画风格特点做一分析:摒弃黄筌父子富丽高贵、华彩谨细的审美品位,而追求自然、闲逸的美;不描绘皇家苑囿之内的珍禽异兽,不画公园笼中之虎,而画荒原山林之虎,着眼于寻常的物景,格物于自然状态的草木竹石,虽取一景一物,实际上是将心胸与情思抒放寄托于更辽阔的天地自然,以一景一物、一花一禽而洞见、发现、感应自然本真之性;墨笔勾勒、渲染增多,设色上作减法,不求复杂繁丽,画面更趋于单色系、灰色调那般的简淡,如果说黄筌父子是浓妆的美颜果,则崔白追求的是素颜的纪实风格;长于写生,打破僵化的粉本程式,描绘自然的勃然生机,从而追求画面的气象与张力;追求理趣与意趣的交融合一;将院体绘画从黄筌父子取悦官家宗室的殿堂美学力图带向怡情养性、抒发胸臆、中合心源的文人艺格。
崔白,北宋中期一位从民间走向官方高艺术殿堂翰林图画院的画家,历经仁宗、英宗、神宗三朝,在神宗时期其艺术地位达到了。对北宋画坛而言,崔白重要的意义与使命,是以其作品的风格与意境,以其清赡、疏通的画格与艺术境界,打破和颠覆了黄筌父子百年来的院体习气及其主流地位,而领导和推动了北宋中期画坛新的艺术风尚,带动院体画家与整个画坛朝着新的审美方向迈进,他的艺术风格、成就及其对翰林图画院及当时整个画坛的影响,对稍后苏轼、米芾、文同等人在绘画领域大力倡导和推行士大夫文人画格的改革起到了铺垫、过渡和推动的积极作用。
〔北宋〕 崔白 《寒雀图卷》 绢本设色
25.5cm×101.4cm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崔白《沙渚凫雏图》册页 绢本水墨
31.4cm x 25.7cm 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注释:
(1)文中所引郭若虚文,俱见〔宋〕郭若虚《图画见闻志》,黄苗子点校,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年9月版。
(2)文中所引《宣和画谱》文,俱见《宣和画谱》,俞剑华标点注释,人民美术出版社2017年11月版。
(3)文中所引沈括语,见〔宋〕沈括《梦溪笔谈》,施适校点,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12月版。
本文选自2020年4月25日《文化艺术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