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风火火的凤姐走到哪儿都能制造热闹。活泼的性格加上已婚的身份，让她有种既区别于闺阁小姐，也有别于寻常妇人的独特魅力。但是，热场子绝不是性格活泼就能做到的，这是一个技术活，考验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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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第四十四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就又是一场凤姐掀起的热闹，只不过，凤姐是被动卷入，意外面对，由此大闹一场。至于她展示出了什么，历来见仁见智，但毋庸置疑的是，意外状况之下，更能显示出能力特质。
凤姐是个厉害人物，但她究竟厉害在哪里？工作干得好，还是人际关系处理得好？
常态生活场景中，把家里的事务管得井井有条，必然会有人认为，那是因为一切都有定例，萧规曹随，照搬即可，靠的都是前人的智慧。所以，当贾珍希望凤姐能帮忙料理秦可卿的丧事时，凤姐特别热心，劳心劳力，尽职尽责，因为这是一个彰显自己能力的大好机会。
同理，常态生活场景中，插科打诨，逗老太太开心，也仅能显示出凤姐性格的活泼爽快。至于每次都能让大家开心，这是不是一项难得的技能，其实不会得到多少讨论和认可。
以贾琏妻子的身份承担相应的家庭责任，这是理所应当的职责。所以，凤姐把自己分内的工作做好，也会是人们眼中理所当然要有的能力和结果，并不值得拿来一说，倒是如果出了什么纰漏，她被问责也是理所当然。
《红楼梦》第三十六回中，王夫人就专门向凤姐询问赵姨娘和周姨娘的月例数目，以及有没有按数发放，原因就是听到了闲言碎语的抱怨。但凤姐有理有据地解释一通，王夫人也无话可说。
当时，凤姐还小小自夸了一下，说打自己接手，月例发放的日子都不曾错过，从前哪有这样顺当的。当然，事实证明，也有不按时发放的时候，只是敢往王夫人那里告状的人少了，毕竟只是迟几天，又不是克扣钱数。
让人畏惧，仅是凤姐的一个厉害之处。并且，这是通过手段得到的结果。
02
“手段”一词，有三重含义。一是指为了达到目的而采取的具体方法，二是指本领、能耐，三是指待人处事所用的不正当的方式方法。
凤姐的手段，有过多次体现。她身上，兼具了手段的三重含义。
给秦可卿操办丧事，定下规矩，令行禁止，赏罚分明，这是方法和能耐兼具；弄权铁槛寺，不顾是非曲直，只管自己坐享三千两白银，这是带贬义的“手段”。
常态生活中，哪可能总有给秦可卿办丧礼那样的大事发生，还次次都需要请凤姐去帮忙，所以，时不时就得有一些意外的事情发生，才能在一个大部头故事里，撑起凤姐不同寻常的人物形象。
第四十四回的“变生不测凤姐泼醋”，就是将手段一词的含义发挥得淋漓尽致。
“凤姐泼醋”，重点在“泼”。这是个表现力度的描述，说明当时的程度不是拈酸吃醋这类词语可以比拟的。
这一回里，贾母看重凤姐，张罗着给她过生日，这是多有面子的事情。凤姐本来开开心心过着生日，被众人灌酒，有些醉了，就想回家歇歇。但好端端的，刚走到穿廊下，就看见自家一个小丫头，一看见她和平儿，转身便跑，叫她都装没听见。凤姐何等聪明，立即心中生疑，连打带唬，审出了贾琏与鲍二媳妇的私情。
这个意外的“收获”，点燃了凤姐的怒火。她蹑手蹑脚走到窗前，又听见里面贾琏和那妇人的说笑声。鲍二的媳妇笑着说：“多早晚你那阎王老婆死了就好了。”贾琏听了，不仅一点儿也没怪罪，反而跟着说，凤姐死了，再娶一个还是这样可怎么好。
好端端的，在过生日的大好日子听见自己被下人议论生死，就够让人生气的了，更何况是在这样不堪的场景中。尤其贾琏这样没心没肺的话语，更无异于火上浇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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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姐正气不打一处来时，又听见鲍二媳妇提平儿，说要是凤姐死了，贾琏把平儿扶正，只怕还好些。贾琏还是没有制止，而是顺着鲍二媳妇的话说，平儿也是一肚子委屈。
人心是难测，这样的事情，即使是平静之时，也很难做出准确判断，更何况是盛怒之下。凤姐气得浑身颤抖，失去了判断力，以为平儿平时也在背地里抱怨自己，瞬间情绪崩溃，举止失控。
冲动是魔鬼，有人一崩溃就丧失理智，但凤姐没有。凤姐在急怒之下，看似很不理性，但她的行为，失控中又有章法手腕，这就是她的厉害之处。
酒劲儿被意外一激，凤姐回身先把平儿打了两下，再一脚踢开门进去，抓着鲍二媳妇厮打一顿。纵然气急了，必定要出这口恶气，也得顾着夫妻情面——顾着夫妻感情，给贾琏留一点脸面和余地。
等打完人，将怒火发泄出去一点，凤姐才能骂出口。她怕贾琏走出去，便堵住门站着，将鲍二媳妇和平儿一人骂了一句。但说着，又把平儿打了几下，打得平儿有冤无处诉，也气得干哭起来。
到这时候，凤姐也没直接骂贾琏一句，更没有动贾琏一下。在这个将妻以夫为纲视为天理的世界，她再心高气傲，再争强好胜，再不甘心，也有自己的分寸。倘若贾琏脸上留下她的巴掌印，那这件事再委屈，也是她理亏。
而平儿，被凤姐冤枉，无辜挨打挨骂，也生气，一气之下，也去打鲍二媳妇了。这多像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只是，理亏的贾琏，顿时逮到了机会。凤姐打人，他不好说什么，可对平儿，他有什么不敢的，于是就上去踢骂平儿。
平儿哪敢和贾琏硬扛，只好住了手，可凤姐一见平儿怕贾琏，又上来打平儿，偏叫她打鲍二媳妇。两个人都冲平儿撒气，平儿夹在中间，受两人的委屈，挨两人的打，还不敢反抗，逼急了，就跑出去找刀子要寻死。
04
凤姐当然不会任由平儿寻死，可她不能丢下贾琏去拦平儿，夫妻对峙，正在气头上，谁先松口气，谁就输了。现在要怎么破这个僵局呢？凤姐一头撞到贾琏怀里撒起泼来。
事情看起来是闹大了，贾琏急得从墙上拔出剑来，逞威风要杀凤姐，闹得不可开交。但这一闹大，其他有身份的吃瓜群众就来了。尤氏等人一来，凤姐“便不似先前那般泼了”，趁机哭着往贾母那边跑。
凤姐扑到贾母怀里哭诉求救，贾母等人问及原因，凤姐的回答虽然隐去了自己撒泼的情节，其他却基本属实，所以，她占理。等贾琏拿着剑追来，仗着贾母素日疼自己，还要再闹时，无疑是给凤姐作了证。于是，他只能被骂出去。
有了贾母的支持，后面，他只能以向凤姐赔礼道歉收场。在那个时代，这样的收场实属胜利。
贾母安抚凤姐时就说：“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那里保得住不这么着。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身为人妇，都得低眉顺眼地忍耐，这是社会秩序，是人生常态，凤姐也不能以一己之力改变社会观念，但她在情绪崩溃时，还能给自己争回一口气，这就是她的厉害之处。
如果凤姐情急之下，没头没脑闹一场，那妒妇、悍妇的标签，就得明晃晃贴在她身上，她还得接受批评和教育。极度失控时显露出的心智，比常态场景时的小聪明更见功力。
- 作 者 -
木小六，名刊编辑，专栏作家，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寻章摘句，在文字里虚度好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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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丨张子清
实习编辑 |宋佳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