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说它忘记了
文/独木舟
【楔子】Sadness in the moonlight
剧烈的阳光自梧桐叶子的缝隙投落,在地面上画出斑驳的影子,与往年别无二致的蝉鸣是炎炎夏季永不更改的背景音乐。
我将长发绑成一个花苞的形状,穿着白色的长T恤,背着西瓜红的包包沉默地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
空气里有熟悉的芬芳,是玉兰还是茉莉?我一直弄不清楚,但这种气息熟悉,就像小时候街口那个买早餐的婆婆熬的粥,我不是每天都会去买,但每天路过街口是心里总会有一种莫名的感动。
因为那是人间烟火的气息。
广场中央巨大的屏幕上,正在播放着关于即将拉开序幕的南非世界杯的消息,我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大屏幕,无论是屏幕里的人还是屏幕外的人,都有着神采飞扬的脸。
白驹过隙,简单的四个字,却是令人惆怅的一个词语。
四年时间,就像指缝里悄悄滑落的细沙,无论多么努力想要抓紧它,结果都是徒劳。
我听见身边有个男生的语气里有着难以抑制的亢奋:“嗨,要是2012年世界毁灭的语言是真的,这可就是后一次世界杯了,我就算不吃饭不睡觉也不能落下一场。”
我回过头去看了他一眼,眉眼清秀,揽着跟他同样年轻的一个女生。女生画着妖娆的眼线,眼皮上覆盖着迷离的色彩,头发染成栗色,光洁的小腿套着黑色的丝袜,穿着十公分的高跟鞋。
明明是很庸俗的打扮,可因为她的笑容里有一种叫做真诚的东西,所以一点也不显得讨厌。
她的声音很大:“好啊,我陪你咯!”
四年前的德国世界杯,顾辞远曾经当着很多人说我“你们这些肤浅的女生,把球赛当走秀看,把球员当模特看”,我不太记得当时自己的反应,却很清楚地记得他说完这句话之后,脸上露出的那个狡黠的笑容。
2005年的世界杯,夺冠的是顾辞远疯狂迷恋的意大利队,虽然更多的人认为齐达内所在的法国队才是那一年的无冕。
那天晚上,顾辞远疯狂地用啤酒泼了自己一身,微苦的气味充斥了整个2006年盛夏的夜晚。而我也就是从那天晚上开始,喜欢上了喜力啤酒,喜欢上了它漂亮的绿色酒瓶。
后来,有一个叫林暮色的女孩子轻蔑地笑着问我:“你就认识喜力和百威?或者是青岛和哈啤你知道比利时的Trappist吗?捷克的Caotain?英国的Mackeson?丹麦的Christmas?这些你恐怕都没有听过吧?”
光阴荏苒,岁月蹁跹。
我凉薄的记忆被逆袭的时光割裂出一条巨大的伤口,那个我曾经深爱着,以为可以走到天长地久的人,那些我曾经推心置腹,以为可以永远肝胆相照的人,他们的面孔赫然横列在破败的往事面前。
就像我次做的那个惨烈的梦,辞远从高处摔下来,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那个画面和那些面孔是如此真实。
这么久以来一直困扰着我的事情是,那个黄昏里,站在天台边缘的林暮色,她伸出的手到底是拉还是推?
追溯到往事的源头,在周杰伦还唱着“送你离开,千里之外”的那一年,一切悲剧都还没有开始,那个吸食着我们的快乐和欢笑的黑洞还没有张开血盆大口。
我轻轻地闭上眼睛,可是已经没有眼泪可以用来应景。
【第一章】新月Sadness in the moonlight
【1】初薇,你是我的朋友。
离开Z城去大学报道的那一天,我跟我妈又吵起来了。
这次我们争吵的主题是“到底要把几千块钱的学费藏在那里才”。我妈坚持说以我平时张扬高调的作风,那么惹人注目,学费肯定会被贼偷走。
而我当然死都不会屈从于她“把钱藏在这个香皂盒子里,然后把这个盒子藏在桶里,然后用脸盆盖住这个桶子,后用被子把脸盆罩起来”的提议。
我们谁也不肯妥协的时候,楼下有人叫我的名字,我气急败坏地伸出头去,看见筠凉戴着渐变的紫色墨镜,降下车窗对我洋洋得意地笑着说:“初薇,我爸爸派人送我们去。”
就是成我掉以轻心的那么一瞬间,我妈成功地“实施”了她的计划。我看着她手脚利落地往筠凉开来的车的后备箱里塞行李时,我连死的心都有了。
一切准备就绪之后,我妈看都不看我,反而语重心长地对筠凉叮嘱这个叮嘱那个,好像筠凉才是她女儿,而我只是打酱油的路人甲。
后,她就对我说了一句:“花钱不要太大手大脚了,可买可不买的东西就不要买了。”
我翻了一个白眼,不耐烦地关上了车门,懒得答理她。
车开出一段距离之后,后视镜里我妈的身影越来越小,不知怎的,我的鼻腔里涌起一股莫名的酸涩,这种感觉真是太糟糕了,我下意识地咬紧嘴唇,极力想要赶走那种矫情的伤感。
等红灯的时候,筠凉侧过脸来看着我,然后歪歪头,拍了我一下:“怎么啦,眼睛都红了,舍不得妈妈啊?”
我一听这句话简直都要吐了,谁舍不得啊,我从小到大大的梦想除了世界和平之外就是快点长大,早点赚钱,逃离她的管制!
筠凉把墨镜从头顶上摘下来,加到鼻梁上,我一下子搞不清楚她的眼神聚焦在哪里,我只听见她说:“初薇,你真是一个女版的哪吒。”
我们到达传媒大学的时候已经是正午时分,报名处的老师都午休去了,校门口巨大的太阳伞下不是招呼你办手机卡的,就是兜售冷饮冰棒的,筠凉递给我一张玫瑰花香的湿纸巾,轻声说:“我们先去吃饭好了。”
我就不明白,我们根本吃不下什么,点的菜只吃了两三口。我们起身埋单的时候,隔壁桌一个戴着眼镜、精瘦精瘦的男生十分严肃地对我们说:“为了减肥吃那么两三口就OVER了,真是浪费。”
我和筠凉对视了一眼,确定了他确实是在跟我们说话之后,我们又对视了一眼,确定了我们谁也不认识这个乱用英文单词的人之后,我说:“天气太热了,没胃口,你要是不嫌弃的话就帮帮忙吧,我们都没传染病的。”
其实我也就是开玩笑这么一说,谁晓得他竟然真的毫不客气地把我们桌上那盘炒鸡端了过去,末了还对我们说了一声:“那我就帮你们解决吧。”
筠凉一脸苦笑不得的表情,她问目瞪口呆的我:“他这算是解馋,还是解忧呢?”
午休时间一过,整个校园就像一锅煮沸的开水,到处都是嗡嗡的声音。广播里不时传出“XXX同学,有认拾到你的团籍档案请速来认领”或者“XXX同学,你丢失的行李在XX处被XXX同学捡到了”之类的播报。
我怀疑我在凝神听下去,就会听到曾经几乎让我崩溃的那个广告:三年级六班的李子明同学,你的妈妈拿着两罐旺仔牛奶在门口等你……
筠凉推了我一把:“别发呆了,我的专业在那边报名,我先过去了,待会儿电话联系。”
筠凉走开之后,我整个人忽然如遭雷击!
因为我才想起来,我的“巨额”学费被藏在那么“隐秘”的地方,没有人帮我的话,我根本就拿不出来!
我正濒临崩溃时,余光瞥到中午在小饭馆鄙视我和筠凉浪费食物的那个“眼镜男”,他在烈日底下津津有味地端详着把后面被顶在头上、两只手在脸盆下面的桶里面奋力地掏啊掏啊却什么也没掏出来的我。
过了好久,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我:“你不热吗?”
废话,我当然热啊,十几斤重的大棉被盖在谁头上不热啊?但我真的不好意思在大庭广众之下把那个香皂盒子拿出来,再像表演近景魔术一样从盒子里抽出几千块钱来。
搞清楚状况之后,眼镜男的眼睛里透射出极其鄙视的目光:“你真是OVER,这有什么关系啊,别那么虚荣,OK?”
在他的掩护下,我终于艰难地把钱从香皂盒子里取出来了,后来看到汉语言文学五班的花名册,我才知道这个总把“OVER”和“OK”挂在嘴上的眼镜男居然是我们班的班长梁铮。
我问他:“你是怎么当上班长的?”
他倒也很诚实:“我是第一个报名的。”
其实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但又不好意思问——你总是说的那个OVER跟我知道的那个OVER是一个意思吗?
报名的时候,我又认识了一个让我觉得上帝很“偏爱”她的女生。她站在我的面前,两条腿细得像火柴一样,转过脸来却吓了我一跳,我很想问她,这么热的天打这么厚的粉底,皮肤受得了吗?
她看都没看一脸欲言又止的我,而是娇嗔着直接对站在队伍旁边维持秩序的梁铮说:“班长,我好热哦,你去帮我买一瓶橙汁来好不好?要冰的哦!”
看着梁铮屁颠屁颠远去的身影,我悲哀地想,班长,你才真的OVER了。
筠凉跟我说她想了点办法让学校把我们安排在一个公寓的时候,我的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我说:“不是吧,不同专业不同班,也能安排到一起?”
她朝我晃了晃手里的钥匙,神情中略带一点骄傲:“这所学校的书记跟我爸都不知道多少年的交情了,帮这点小忙算什么啊!没事,跟着姐姐我走,保管你有肉吃。”
这一点,不用筠凉说我也知道,金钱和权利能摆平的问题,那都不是问题。
我们手忙脚乱地把行李安置好,正打了一盆水准备打扫卫生的时候,那个要冰橙汁的“卷毛女”就出现在我们的面前:“我叫唐元元,不是‘冲冠一怒为红颜’的‘陈圆圆’的那个‘圆圆’,是写‘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那个‘元稹’的‘元’……”
耳朵里塞着NANO耳机的筠凉,根本没听到这么长一串不知所云的绕口令,但身为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学生的我,惭愧得差点没喷出一口鲜血来。
冷静下来之后,我由衷地觉得这个女的跟那个“OVER”班长还真是绝配,中西合璧,天下啊。
那天晚上我有幸目睹了卸妆之后的唐元元,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她要打那么厚的粉了。怎么说呢,她的五官倒也不难看,就是皮肤太差了,一脸的斑让她看上去特别沧桑。
她精湛的遮瑕技术让筠凉叹为观止:“你真应该去演《画皮》啊。”
唐元元不以为意地对我们说:“现在科技这么发达,A罩杯的胸也可以隆成G奶,男人都能变性成女人,我我这点斑算什么呀。等我有钱了就去做激光祛斑,顺便还开个内眼角,到时候不知道多少男生追着我跑呢。”
筠凉对她点点头:“好样的,我就是欣赏你这种满目的自信。”
她笑一笑,这个世界上除了胸怀宽广海纳百川的人之外,还有一种人也同样能做到“宠辱不惊”,那就是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的那种人。在她们的臆想里,自己是的,旁人所有不友善的言词都是出于对她们的妒忌。
第二天的新生大会不能迟到,唐元元在天光微凉的时候,就起来开始化妆,那是我和筠凉都还处于不清醒的状态。而等我们洗漱完毕之后,昨天晚上那个满脸斑点的唐元元已经换了一张面孔。
唐元元背着那个绿色的LV包包,对我们回眸一笑:“那我先走了,你们也快点哦。”
她走了之后,筠凉问我:“那个包是真的假的啊?”
我耸耸肩:“我真不知道,不过昨天报名的时候听她跟别人说,这个包包是限量的,只有两百个,中国就只有十个,其中一个在赵薇那里,我才剩下的九个全在她那里吧。”
筠凉白了我一眼,我知道她是觉得我刻薄,但我也不甘示弱地白了回去:你以为你很厚道吗!
我们在食堂挤了好久才买到早餐。
买包子那个窗口的大妈态度不够友善,我拿到那几个袖珍烧卖的时候,不禁脱口而出:“这么小,怎么吃得饱啊?”
她白了我一眼,一边手脚麻利地帮别人张包子,一边还回复我说:“你才买一块钱的肯定吃不饱啦,你买十块钱的看看吃不吃得饱咯。”
我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十块钱的少买那不是吃饱,是撑死!
随着慷慨激昂的音乐响起,礼堂里原本喧嚣鼎沸的人声渐渐平息了下来。
我在下面一边愤愤不平地咀嚼着袖珍烧卖,下着五子棋,一边还不忘攻击筠凉:“开学第一次开大会,你就跑到我们班来,你这么高调迟早要被你们班那些女生排挤的!”
她骄傲地说:“从来高处不胜寒,我早就习惯了。”说完,她还不忘对我手中油腻腻的烧卖翻了一个白眼。
虽然筠凉说这句话似的模样有点欠扁,但她说的确实是事情。
在我们还没有成为好朋友之前,苏筠凉就是大家耳熟能详的人物。她总是一副睥睨众生的模样,对于大家评价的傲慢、冷漠、乖巧、拒人于千里之外完全无视,无论那些女生是嫉妒还是羡慕,无论那些男生是欣赏还是不屑,好像都与她无关。
只是在她十六岁生日的那天晚上,我陪着她在很厚很厚的积雪中走了很久,世界铺天盖地的白,雪地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的脚印。
她轻声说:“初薇,你是我的朋友。”
那是我记忆中,筠凉一次那样伤感地展示出自己的孤独,而很久之后,我才真正明白筠凉的意思,才真正了解在她倨傲笑容的背后,在她貌似光鲜的成长道路中,隐藏着多少不可言说的暗伤。
我们正下着棋,有个男生走到筠凉旁边的空位上想坐下来,筠凉连忙喊:“嘿,有人,不好意思!”
那个男生略微遗憾地挑了挑眉,走了。
我趁筠凉不注意多走了一步棋,没想到她一看就发现了:“宋初薇,你真无耻啊!”
我连忙转移话题:“那个……你给谁留位子啊?”
她白了我一眼,估计是觉得我太无赖了,竟然戴起了耳机开始听歌不理我了。
哼,有NANO了不起啊?我白了她一眼之后,环视其四周的同学来:啊,有带了扑克在下面偷偷斗地主的,有看杂志的,还有用智能机上网看股市大盘的,似乎还有对诗的?啊,不好意思,那不是才华横溢的唐元元和满腹经纶的班长大人吗……
看样子,大学确实是一个飞禽走兽、牛鬼蛇神应有尽有的地方。
不知道台上的领导换了几个,因为他们说的话都差不多。不对,岂止是他们几个人说的话差不多啊,我觉得从小到大,所有学校的领导说的话都差不多。
接着就是打了鸡血的学长学姐致辞欢迎,看着他们亢奋的样子,我觉得他们打得比还不是普通的鸡血,应该是那种摄取激素过量了的鸡的血。
乱七八糟的暖场人场终于啰嗦完之后,轮到本届新生代表上台发言了。
我趴在桌上哀号一声:“怎么还有啊!念讣闻也该念完了吧!”
可是当那个人走上台,当我听见周围的女生都开始窃窃私语,当我看见筠凉取下耳机一脸即奸邪又喜庆的表情时,我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了。
我不知道那篇遣词正统、文风矫情的演讲稿是他从哪个网站上抄来的,我听到都替他丢人。但我更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他怎么会在这里?
我木然地盯着台上那个穿着白色T恤,干净得想从水里走出来的人,一时之间错愕得顾及不到旁边饶有兴致观察着我的反应的叛徒筠凉。
他发完言之后,在礼堂绕了一个圈,然后从侧门直接走向我们,后在筠凉旁边的那个空位上坐下来,对还未回过神来的我说:“怎么了,不认识了啊?”
我茫然地看着他,又把目光转向筠凉。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觉得我的眼睛无法对焦,看什么都是朦朦胧胧的,都是模糊的,都是不真切的。
我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转过头去看着窗外,礼堂两旁栽种着参天古木,树叶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一层油亮的光彩。
我的脑袋里,真像是装满了糨糊,完全不能运转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筠凉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隐形人,因为无论她是热情洋溢地问我“你想吃什么呀,我请你吃呀”,还是佯装生气地说“至于这个样子吗,我又没抢你的男朋友”,都不能引得我跟她说一句话。
后她终于妥协了——在她把她饭盒里的鸡腿夹给我,握有还回去,她又夹给我,我又还回去之后……她开口对我说:“初薇,对不起啦,不是故意要耍你的,是顾辞远拜托我一定要瞒着你的。”
我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我知道此刻我的脸看上去很丑,但我就是笑不出来。
筠凉叹了一口气,刚要说什么还没来得及说,一旁的唐元元就过来插嘴了:“你们知道吗,那个新生代表,摄影专业的,家里超有钱的!”
我和筠凉对视了一眼,同时低下头来往嘴里扒饭,只听见唐元元一个人还在说:“他家应该挺有背景的吧,我刚刚看见他跟院长书记他们一起去吃饭了,他们对他笑眯眯的,跟亲戚一样……”
我把筷子一扔,说:“筠凉,我不想吃了,走吧。”
午休的时候,我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高中是那些画面在脑海里想放电影一样一幕幕闪过。那个时候,顾辞远看到我在学校正门,他就一定会绕道从后门进校;我给他发短信他从来不回,我给他打电话他也很少接;别的同学当着他的面提起我,他总是一副好像踩到便便一样的表情……
想起我那不看会少的青春岁月,真是令人唏嘘不已。
我正伤感呢,手机就响了,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我在接通之前还纳闷“难道我这么快就有粉丝了”,电话一通,那个无比熟悉的声音伴随着刺刺作响的电流声直抵耳膜:“宋初薇,我在女生公寓门口等你,快出来。”
你不得不承认,命运有时候真的很捉弄人,在公寓门口看到拿着一盒抹茶味冰激凌的顾辞远,我真的觉得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太不可思议了。
我们在学校门口的公交车站台下面等车的时候,不时有路过的女生看他,而带着茶色墨镜的他也表现出一幅习以为常的样子。
我问他叫我出来做什么,他回答我说:“陪我去买相机。”
我发出了豪迈的大笑:“哈哈哈,我们很熟吗,我凭什么要陪你去?”
僵持了片刻,他终于说:“高中时同学们都说我是***妈的女婿,你说我们熟不熟?”
刚喂进嘴的那一大坨冰激凌我还来不及好好品尝,便被他这句话静的直接吞了下去。霎时间,真是透心凉,心飞扬。
我无从辩驳,只好偷瞄他嶙峋的侧面,心里想问他的那个问题始终没有问出口。
“填报志愿的那天,你说我去哪里你就去哪里,不是跟我开玩笑的吗?”
怎么好意思开口问,只怕问了之后,他会把我当做一个自作多情的白痴。
上公交车的时候,我一只手端着冰激凌,一只手一时之间不知道要抓哪里,他很自然地牵著我那只空闲的手。我看到他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戒指,心里不知道问什么,居然有点发酸。
我问他:“你结婚了啊?”
他又恢复了高中时期凶神恶煞的样子吼我:“蠢货,我妈妈买给我的!”
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看见把妈妈送的戒指戴在无名指上的人,他居然还好意思说我是蠢货!
公交车一路摇摇晃晃,他一直没有摘下他的墨镜,所以我也不知道,其实他一直都在茶色镜片后面坦荡地窥视手足无措的我。
十多分钟之后,终于有空位了,顾辞远还是很君子地叫我去坐,自己站着,我也就不跟他客气了。
公交车一路颠簸,车窗外的景色飞驰着倒退。这对我而言是一个全新的城市,是全新的生活氛围,拜托了唠叨刻板的老妈的约束,从此之后就算把天捅了窟窿出来,也没人管的着我了!
我还沉浸在对美好未来的憧憬中,突然,顾辞远一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跟我站在我旁边的一个男人打了起来!
确切地说,是顾辞远把站在我旁边的那个男人给打了!
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公交车已经停了,大家都围着看热闹。顾辞远把那个矮他一个头的男人狠狠地踩在地上,一拳正中那个人的鼻梁,很快我就看到鼻血从那个人硕大的鼻孔中流了出来。
我惊恐地拉着顾辞远,语无伦次:“干嘛啊你,法制社会,和谐中国,动什么手啊!”
顾辞远甩开我的手,一言不发地捡起那个人摔在地上的山寨手机,卸下电板,然后当着全车人的面,硬生生把手机这成了两段。
拉我下车之前,顾辞远从钱包里掏出几百块钱甩在那个人的脸上,然后丢下了两个字:“下贱。”
炎热的夏天,我气喘嘘嘘地跟在他背后一路小跑,无论我怎么喊他,他都不应我。后我也怒了,我冲着他的背影喊:“顾辞远,你跩给谁看啊,老娘不陪你去了!”
吼完这一声之后,我感觉路边的香樟树都震了震。
顾辞远终于停下了脚步,紧接着他怒气冲冲地冲到我面前,摘下墨镜,鄙视着我说:“你就非得穿得这么少扮性感吗?胸怀宽广也用不找展示你那飞机坪吧!”
我被他这一句尖酸刻薄的话弄蒙了,半天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我打量了一下自己的穿着,没什么问题啊,我实在不觉得自己的打扮有什么伤风败俗的地方啊!
看我不出声,他还得寸进尺了:“你看看你,领口开得这么大,你的头是地球啊……”
我终于爆发了!
我指着他:“我穿什么关你屁事啊!我又没叫你给我买香奈儿,我就算不穿衣服裸着出来,也轮不到你来教训……”
接下来,这个***懒得跟我废话了,他做了一件让我恨不得跟他同归于尽的事情。
他,吻了我。
【2】不堪回首的是,那一年的我,在倒追顾辞远。
筠凉一边往脸上贴面膜,一边自以为是地说:“所以,你们接吻了对吗?”
我都已经分不清楚我嘴里嚼着的是草莓味还是蓝莓味还是西瓜味或者是薄荷味的木糖醇了,一晚上我什么也没做,时间都花在嚼这些玩意儿上了。
面对筠凉这么轻描淡写的疑问,我的反应犹如火山喷发:“不是!是强吻!是老娘我被他那个衣冠禽兽强吻了!”
我本以为作为我好的朋友,筠凉会跟我一起唾弃顾辞远,可是她扶着面膜的脸平稳得没有一点表情:“又不是第一次被他亲了,难道这不是你梦寐以求的吗?”
梦寐以求?
我一时语塞,筠凉乘胜追击:“我不觉得他有错啊,反而,我觉得很MAN啊!难道你希望他瑟缩在一边,任由那个猥琐男偷拍你不出声吗?”
这下,我被噎得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夜深人静,公寓里每个人都安然入睡,整个房间里只有轻微的鼻息声,可是我却像一张煎饼似的在床铺上翻来覆去,死活都睡不着。
我一闭上眼睛,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其下午那个尴尬的场面。
他身上有一种淡淡的香,不刺鼻也不突兀,像是羽毛一样轻盈地扑过来,霎时我就被笼罩在一种奇妙的氛围里。
他放开我的时候,根本不敢看我,我也一直低着头,虽然内心一直有个声音在喊:“扇他啊”,可是我的手,怎么都抬不起来。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自己问了一个匪夷所思的问题:“你用的香水是什么牌子啊?”
问完之后我都想扇自己了,这叫什么事啊!
顾辞远一怔,连忙回答:“Burberry周末。”
我还是没有看他,低着头“哦”了一声,之后就再也不晓得要怎么办了。
气氛缓和一点之后,顾辞远终于跟我解释,刚刚在公交车上他为什么出手打人了:“我看到那个混蛋用手机拍你的胸口,虽然你没什么‘料’,但我还是觉得他该死……”
我很不满地瞪着他,顾辞远你这个王八蛋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可惜我的眼神一点威慑力都没有,他根本没感受到我的愤怒,还在义愤填膺地侃侃而谈:“宋初薇,我告诉你,就算今天不是你,是一个比你还丑的女生被偷拍,我一样不会袖手旁观的。那种败类,人人得而诛之!”
熊熊怒火终于彻底焚烧了我的理智,我扑过去就是一顿拳打脚踢:“你这个烧饼!要你管!我就喜欢被人偷拍。”
他嗤笑一声:“你想得美!”
夏天的傍晚,阳光还是很刺眼,顾辞远站在西晒的这边为我挡去了金色光芒,那层光毛茸茸的,让人很想伸手去触碰一下。
我不知道我脸上的表情是什么样子,但顾辞远的脸在那一瞬间变得很温柔很温柔,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因为我记忆里的他,真的从来不曾好好对我说过一句话,不曾好好看过我一眼。
时间缓慢流淌着,他说:“宋初薇,我都亲你两次了,不对你负责吧,我良心不安;对你负责吧,说真的我有寝食难安。两害相较取其轻吧,我不能对不起自己的良心啊。”
我的大脑还在消化着他话里隐含的信息,结论还没有出来之前,他揽住了我的肩膀:“嗯,就这样了,我说了算。”
一晚上我都在胡思乱想,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迷迷糊糊地睡着,感觉到自己刚刚才闭上眼睛,就听到筠凉叽里呱啦地念鸟语,什么“八百标兵奔北坡”、“牛郎恋刘娘,刘娘念牛郎,牛郎牛年恋刘娘”、“南边来了他大大伯家的大耸拉尾巴耳朵狗”……
TMD,我长这么大,都没见过什么叫大耸拉尾巴耳朵狗!
我靠!知道的,当这是播音主持专业的学生在练声;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智障儿童在玩“欢乐多”呢。
我觉得这样下去,我迟早要被弄疯,然后就会被送回Z城那个的精神病院,离我奶奶住的敬老院才几百米,我妈看完我再去看我奶奶还挺顺路。
想起我奶奶,我的鼻子就有一点发酸。
我之所以会选择汉语言文学专业,跟我的语文成绩是密不可分的。而我在数学成绩和英语成绩极其不稳定的情况下,依然可以保持语文成绩名列前茅,跟小时候奶奶的压迫也是密不可分的。
我记得我会背的第一首诗,不是“鹅,鹅,鹅”,也不是“一望二三里,烟村四五家”,而是“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年幼的时候,我恨的人不是无暇照顾我的父母,而是一个生活在唐朝的诗人,他的名字叫做李商隐!
对,就是那个写了几十首《无题》的李商隐,他是我童年大的阴影!
每次奶奶抽我背诗,我就想哭,虽然背出来之后会有大白兔奶糖作为奖励,但是背不出来就会被她用做衣服的那种木尺打手心,在当时的我看来,那真是世界上残忍的酷刑。
后来离开奶奶身边,跟父母生活在一起,他们给我买了好多好多的大白兔,有一天下午,我一个人吃了一大包,可是我觉得一点意思也没有。
从那之后,我就不爱吃糖了。
筠凉“朗读”完毕,唐元元“画皮”完毕,我追忆似水年华完毕,同公寓的另外一个女生早就去教室占座了。
我约筠凉下课后在教学大厅碰头,一起去食堂,没想到她居然对我说:“每天跟你这个女的吃饭多没意思啊,今天我约了一个男的。”
我大吃一惊,不是吧!高中的时候,有男生晚自习翻墙出去给她买酸奶,被老师抓住之后骂得狗血淋头,也没能感动她陪他看一场电影。这才刚入校几天啊,什么样的人物竟然让眼高于顶的苏筠凉如此刮目相看?
明知道我很疑惑,但筠凉还是没有给我答案。
她抛了一个媚眼:“不要太舍不得我,去找你的顾辞远吧。”
经她一提醒,我立刻想起前一天晚上,顾辞远送我回来的时候说“明天一起吃饭,不见不散。”
我正想着怎么花姐届时尴尬的场面,筠凉这个死女人又凑过来小声说:“第一次他亲你的脸,第二次亲你的嘴,这次,直接舌吻吧。”
我不是装淑女,但那一刻我全身的血液真的全部冲上了头顶,我发誓,我真是连杀了她的心都有了。
整个上午的事,我都趴在桌上发呆,虽然我看上去好像是在认真看书,但其实我的元神早就出窍了。
虽然很不想承认,也不想提起,但顾辞远亲了我两次,这是写在我人生卷宗里的事件,有很多人证,根本容不得我狡辩。
顾辞远在我的生命里登场时,命运的齿轮刚刚开始转动,指针直指2005年。
拨开记忆湖面上纷繁的落叶,镂刻在生命中的印记如此清晰地呈现在眼前。年近三十忽然一炮而红的名模林志玲,拍摄广告时不慎坠马,所有媒体都开始关注她的胸;大型选秀节目“女声”红了李宇春、张靓颖、周笔畅,知道很多年后,她们还是公认的不可被超越的“超女”前三甲。
爆炸的新闻大概是被称为“台湾第一美女主播”的侯佩岑突然杀入公众视线,“双J恋”土崩瓦解。
而那一年的为,在干什么?
不堪回首的是,那一年的我,在倒追顾辞远。
其实我一直不肯承认,我永远都记得我第一次见到顾辞远的时候,他的样子,像美玉。
那时的顾辞远,用一句是就能概括了: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我得承认我是一个以貌取人、容易被美色所迷惑的、肤浅的、脑筋短路的白痴。当时他在我妈的办公室等待着办理转学手续,我正好路过,从门口看见他的侧影,顿时惊为天人,转身就告诉筠凉:“我们学校来了一个好帅好帅好帅的男生哦!”
筠凉看男生的眼光一贯是很挑剔的,可在我要死要死地拖着她去看了之后,竟然也破天荒地说:“哎呀,是不错啊,看样子我们这所‘草鸡窝’学校要飞出金凤凰了。”
我真不晓得她怎么会想出这么土的比喻,但无论如何,她认同了我的眼光,我还是感到蛮欣慰的。
当下我就决定:他是我的啦!
筠凉瞪着眼睛看着我:“他是转到***那个班去,你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啊,他要不转去我妈那个班,我还不一定看上他呢。我就是要让我妈知道,我就是要丢她的脸,怎么样啊!
毕业联欢的那天晚上,我向顾辞远坦白了我当初倒追他的初衷,并且追问他:“你当时对我有印象吗?我那天穿了一件正宫红的呢子大衣哦!”
他的眼睛里蒙着一层雾气,让他看上去像一个白内障患者,而他的回答就像一个脑膜炎患者:“我什么都没注意到。”
下课的铃声响起的时候,我的手机里同时闯进来两条短信,一条是筠凉的:“祝你度过愉快的午餐时光,我下午没课,出去玩啦,晚上见。”
我回都懒得回她,真TMD有异性,没人性!
另外一条是以我男朋友自居的顾辞远同学发来的:“快点下来,老子饿了!”
我十分不情愿地跟在顾辞远身边走着,路上有很多同学都认出了他就是新生大会上那个拉风的新生代表,有些女生看看他又看看我,看看我又看看他,眼神里流露出“暴殄天物”的惋惜之色。
我真想抽死她们,真没眼光,顾辞远除了比我有钱,他还有什么比我强的啊?难道我长得不漂亮吗?很多年前,我被我那个狠心的妈妈寄放在H城外婆家读小学的时候,还因为长得太漂亮而被全班女生孤立过呢!
那时候我是转学生,加上我人长得漂亮成绩也好,所以经常被班上那些大姐大欺负。
但那是我也不是完全没有朋友,班上那个总穿深色衣服的胖女孩就特别喜欢跟我腻在一。她告诉我她是家族遗传的肥胖,同学们都叫她“肥婆“,她不跟任何人来往,除了我。
我问她为什么,她的眼睛里有着超出那个年纪的孩子的淡漠,她说“因为我们都是一类啊”。
一年之后我离开了H城,原本想跟她互相留一个地址通信的,可她拒绝了,她再次用那种超龄的目光注视着我说“你会忘记我的”。
她说的即对,又不对。
回Z城之后,在熟悉的环境里,我确实很快就淡忘了交情浅浅的她,但每当我感觉孤独的时候,她那双不同于孩子的眼睛,总会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当然,每次我告诉别人,我曾经因为漂亮而被孤立,没有一个人相信我,包括顾辞远。
为了出这一口气,我故意在一大堆人经过我们身边的时候大声说:“你不就是喜欢男生吗?这有什么错啊!”
在路人惊恐的眼神中,顾辞远极度震惊的状态只维持了两三秒钟,然后很迅速地回击:“你不就是被人包养过吗?这有什么关系,我不嫌弃你!”
他话音落下的那个瞬间,我石化了。
其实被顾辞远这样欺负不止一两次了。
我第一次对他表白,在楼梯间挡住正要去打篮球的他,我说:“我看上你了。”
周围多少双眼睛看着我们啊,他是怎么回答的?
“可我看不上你啊。”
那次我有多丢脸啊,全校都知道“那个张扬得要死的宋初薇,被人当众拒绝了”,更要命的是,这件事还传到我妈耳朵里去了。那天晚上她连饭都没做,一个人躲在房间里连灯也没开,不知道在干什么。
第二天在走廊上,我听到她班上的一个学生很大声地说:“罗老师两只眼睛都哭肿了”。
我面无表情地走过去,故意在那个女生叫上重重地踩了一脚,我才装作吃惊地说:“踩到你了?不好意思,我还以为踩到屎了。”
她的眼睛瞪得很大,指着我说:“宋初薇,你什么意思?”
我幽幽地回答她:“没什么意思,只是叫你不要议论别人家的是非而已。”
气氛顿时剑拔弩张,有老师路过走廊,看到我们是如水火的架势,随口说了一句:“怎么,要打架啦?”
那个女生平日里也算是比较听话的学生,瞬间就“熄火”了,她带着不屑的神情朝我翻了一个白眼,转身就走。我顺势挽住筠凉的手臂,对周围喊了一句“别看啦,回去上课啦”,也转身进了教室。
自始至终,我知道筠凉筠凉一直在观察我的表情,而我始力表现得不动神色。
其实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过放弃算了。
放弃跟妈妈的对立,放弃跟她之间的斗争,放弃内心那些因为太过浓重,所以连自己都不肯正视的怨怼和愤怒,像世界上绝大多数的女生那样,做一个听话、孝顺、拥有温暖而澄净的笑容、在妈妈疲倦和无助时给她贴心的慰藉而不是火上浇油的女儿。
但我做不到。每当我打开家里那个抽屉,看到户口本上那一页赫然写着那个明明存在却又不存在于我的生活中的人的名字,那些原本熄灭的念想,就会在顷刻之间死灰复燃。
爸爸这个人,消失了。
从H城回Z城之后,我就成了一个野孩子。从邻里那些八婆的口中听来的流言飞语,我从来没去找我妈确认过,有种奇怪的自尊心,让我选择了用偏激的方式去跟她较劲和赌气。
我经常跟同学吵架,有时还跟男生打架,我有很锋利的指甲,经常在他们身上划出血痕。
有一次,有一个男生的妈妈来找老师告状,我站在办公室里一脸无谓的样子激怒了她,她当着我的面说:“单亲家庭的小孩子啊,就是缺乏管束,难怪这么没教养。”
这句话彻底击溃了我,我冲回教室提起那个男生的书包,一路小跑到学校里的小池塘边,然后,我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事情。
我把他的书包拉链拉开,倒过来,书包里的书“哗啦哗啦”地倾泻而出,在池塘里溅起了声势颇为浩大的水花。
那天我被罚一个人打扫教室,我妈来领我走的时候,对老师说:“我女儿是来你们这里上学的,不是来做清洁工搞卫生的。”
尽管如此,我还是不领情,回去之后我用力地摔上房门,一个人抱着被子哭得很安静却又很剧烈。
很久很久以后,在尘世中目睹了也经历了太多的悲欢离合之后,我才明白,或许我当年并不是真的怨恨她,而是迁怒。
巨大的爱与巨大的恨一样,都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
所以,就算顾辞远那么讨厌,那么可恶,我还是继续跟他纠缠。
因为他帅,因为他家有钱,因为他是我妈的得意门生,所以他就是我用来气我妈好的人选。
我们走到食堂的时候,打饭的队伍不长,但是很粗。我看见梁铮正举着两个托盘,奋力地从人堆里挤出来,走向坐在一旁正在涂指甲油的唐元元,讨好地问:“没有排骨了,我给你打了鸡丁好吗?”
我不得不感叹,梁铮真是一个好班长,对待同学犹如春天般的温暖啊,可他对我怎么没这么好呢?难道说,我的姿色不如唐元元?顾辞远哼了一声:“我肯定比他更好,我就不会让我女朋友吃这么差的饭菜,走,带你‘豆捞’去。”
我翻了一个白眼:“你不就是有钱吗?知道那句话吗,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自从认识了梁铮之后,我一听到“OK”和“OVER”就想死,于是我连忙求饶:“好好好,当我没说,吃东西去吧。”
坐在二楼靠窗的位子,顾辞远根本没给我点单的机会,他一个人对着菜单:“这个,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我想问他,我难道不是人吗,为什么不给我发言的机会?
可是,他在服务生走了之后,对我露出了向日葵一样天真可爱的笑容:“我点的全是好吃的。”
我从来没见过顾辞远这个样子,好像幼儿园那些等着老师发大红花的小朋友,炎炎夏日,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他没骗我,他点的东西真的都很好吃,我在他面前反正也从来没淑女过,于是索性狼吞虎咽。
他叹了一口气:“你斯文点,又不是吃了这一顿就分手,以后多的是机会。”
我差点没喷出来:“你别毁我清誉好吗?我不是你女朋友好吧!”
不是我装矜持,也不是我记仇,而是因为我真的真的发自肺腑地认为,顾辞远他可能自己都没弄清楚,他到底是喜欢我,还是觉得对不起我。
升入高三的时候,我买了一把红色的雨伞,在校门口的精品店里跟老板杀了半天价,后以二十块钱的价格成交。
那把伞多漂亮啊,自从买了它之后,我每天都盼着下雨,这样我就可以举着它在灰蒙蒙的人群里闪亮登场!
盼了将近一个礼拜,终于下雨了,那天我实在太激动太激动了!
而我一激动就容易做蠢事,我竟然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用油性笔在那把伞上挥就了几个字——“我爱顾辞远”,然后我就屁颠屁颠地撑着伞冲到雨里去了。
连我好的朋友苏筠凉,都觉得我蠢得令人发指而拒绝跟我共伞,更何况是当事人顾辞远!
人前一直表现的很有家教的他,却在那天下午暴力地抢过我的伞,扔进了垃圾桶!
这件事我一直耿耿于怀,除了觉得实在太丢脸之外,还有一丝隐隐的心痛。
二十块钱啊,巨款啊!
我不肯承认的是,除了觉得浪费了二十块钱之外,还有一股莫大的委屈在心底翻涌。
就算你真的不喜欢我,就算你真的看我很不顺眼,但不管怎么样,我毕竟是女生,我也有尊严的!你让着我一点怎么了?
我是有点胡闹,可我又没杀人放火,你用得着这样羞辱我吗?
你家是有钱,你可能根本就不把二十块钱放在眼里,可我家没钱啊!二十块钱是我几天的早餐前你知道吗?
我越想越难过,眼泪就像煮沸的开水一样冒出来。
那是顾辞远第一次看到我哭,我没有吵也没有闹,就那么安静地望着他,一语不发地流眼泪,原本怒发冲冠的他开始手忙脚乱,他结结巴巴地说道:“啊……那个……我是不是太过分了……唉……那个……你先别哭啊……我赔一把给你……”
我还是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我顺手抄起不知道谁搞完卫生没收起的扫帚,对着顾辞远扔了过去,他还没反应过来,我就飞奔着跑掉了。
后来顾辞远说,当时他看着我仓皇的背影,觉得自己像一个十恶不赦的混蛋。
第二天早上,我打开课桌抽屉的时候吓了一跳。
抽屉里摆着一把黑底白碎花的雨伞,边缘还缀着蕾丝,漂亮。雨伞下面压着一张字条,上书六个刚劲有力的大字:对不起,顾辞远。
看完那张字条,我心里那些难受减轻了许多。后来某天我陪筠凉逛百货商店路过Lapargay专卖店,意外地看到那把伞的标价是华丽丽的四百差一块时,我彻底忘记了曾经那把让我欢喜也让我悲伤的小红伞。
筠凉对我的行为很不齿,她说在我身上就可以充分看到人类喜新厌旧的劣根性。
哼,站着说话不腰疼,我要是高官的女儿,我也不为五斗米折腰,起码也要七八斗!
我不知道是不是那件事情让顾辞远一直觉得愧对我,但是仔细想起来,似乎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对我的态度没有之前那么恶劣了。当然,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对他的态度也没有之前热络了。
我,宋初薇,是一个有自尊心的姑娘!我不是你用一把四百块钱还不到的伞就能收买的!
筠凉斜着眼睛看着我:“对,起码也要一个爱马仕的包包啊!”
那已经是高三了,接近高考的时候了。为了全力以赴考上大学,挣脱我妈的桎梏,我也收起闲心野心花心,专心复习功课了。
只是我们偶尔还是会在学校里遇见对方,而他再也不像以前那样躲着我,反而还会主动地对我笑一笑,或者打声招呼。
但我的自尊心真的受伤了,所以每次他对我笑,我都视若无睹。
吃完饭,我执意不让顾辞远送,要独自回公寓,正僵持着,突然听到顾辞远的声音:“杜寻,你怎么来啦?”
我回过头去。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杜寻。
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男生,他不是“好看”两个字就能够形容的,他的下巴有一片极其浅淡的青色,嘴唇很薄。
依稀记得麻衣相术之中似乎说过,长着这样唇形的人,薄情。
但谁能否认,他是那样吸引人,仿佛是暗夜里的一束光。
顾辞远拍着他的肩膀向我介绍:“我从小玩到大的兄弟,A大建筑系万人迷——杜寻。”
我偏着头打量着他,他也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我,不过后来我才晓得,其实我们这种观察是建立在一个相当不平等的层面上的!
在我们初次见到彼此是,他的笑容意味深长:“宋初薇吗,久仰大名啊。”
【3】就像时光,再有力量也冲洗不掉悲伤划过的痕迹。
原本顾辞远要很严肃地谈谈“关于我们”的问题,幸好杜寻及时出现解除了我的尴尬。
我趁顾辞远不注意就溜了,他在我背后“喂喂喂”了半天之后,也就懒得理我了,杜寻排排他的肩膀:“去台球室?”
其实杜寻是台球高手,可是那天晚上他的发挥很失常,下杆几次都没有一个红球落网。
顾辞远不是白痴,才杜寻深锁的眉头里,他看出了几分端倪。
杜寻说话的方式十分迂回,他并没有直接谈自己的事情,反而先问顾辞远:“你们怎么样了?”
白球撞击红球的力度刚刚好,一杆进洞,顾辞远叹了一口气:“也没怎么样,她死活不相信我喜欢她,非说我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企图。”
杜寻忍不住笑了起来:“那也是因为你以前表现得太恶劣了吧,听说那时候你可是很做得出,伤害了别人不止一两次呢。”
气氛又那么一点点尴尬,台球室顶上的灯发出惨白的光,照得人有一点诡异。随着杜寻的沉默,口气里有中微妙的东西弥漫开来。
顾辞远终于开口问道:“别说我了,你呢,还没有说清楚吗?”
杜寻的脸上浮起一抹苦涩的笑,漆黑的瞳仁像深渊,他想了一下,回答说:“我不知道怎么说,而且,也不知道怎么说,而且,也不知道应该跟谁说。”
顾辞远看着苦恼的杜寻,这是他们认识以来,他第一次看到杜寻为了某件事为难成这个样子。
他拍拍杜寻的肩膀,声音带着些许焦虑:“抓紧时间,她快回来了。”
夜风里有植物的清香,窗外的夜幕下,深蓝色的云朵飘了过去,一弯新月冉冉升空。
与此同时,我一个人在校园的湖边漫步游荡,不知道荡了多久,我终于在湖边的石头上坐了下来。
波光潋滟,一弯新月天如水。
带着植物清香的夜风吹动我的裙摆,我突然觉得有一丝凉意,是秋天来临了吗?
我叫宋初薇,知道读过那首诗才晓得这个名字的出处——桂魄初生秋露微。
这本身就是一个等待的故事吧。
你在某个瞬间有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无论四周环绕着多少嬉笑怒骂的人,无论有多么亲密无间的朋友陪伴在你身边,你依然觉得孤独?
就像被一个无形的玻璃容器笼罩着,你可以看见外面斑斓的世界,外面的人也可以看见形单影只的你,但是无论你怎么靠近,都无法走到外面的世界——因为这个玻璃容器,没有入口,也没有出口。
寂静的湖边,我听见自己长长的叹气声,那些内心无法宣泄也无法排遣的寂寞随着这声叹息,全都沉入了湖底。
回到公寓的我当然又是另外一张面孔,我一进门就大声喊:“筠凉,我告诉你哦,我晓得顾辞远他的阴谋了!好歹毒的人啊,为了一己私欲,居然要牺牲我这么美丽的女孩子……”
我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废话之后,才察觉到筠凉有点怪怪的,我推了推她,她才从失神的状态里恢复过来,迷茫地看着我:“啊?”
我连忙蹲下来探了探她的额头,我说:“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啊?”
她摇摇头,很勉强地挤出了一个笑容:“我没什么事,只是刚才给我妈妈打电话,她虽然极力掩饰,但我听得出来,她在哭。”
不要说筠凉,连我都吓一跳。
作为筠凉好的朋友,我见过苏妈妈很多次。有时候我跟我妈吵架赌气,苏妈妈还会叫我去她们家吃饭,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脸上除了微笑之外的表情。
那么优雅端庄的一个女人,生活在那样锦衣玉食的环境中,按道理来说应该没什么烦心事啊,是发生了那么多可怕的事情,才会让她控制不住情绪呢?
筠凉紧紧地抓住我的手,我想她自己可能都没有意识到她用了多大的力气,她长长的指甲深深地嵌入我的皮肤,眼睛无神地看着窗外。
夜空像转过来的海,波涛汹涌,有海兽在咆哮。
筠凉的声音低低的:“万物自有气数。”
她垂着头的样子,让我想起我小学六年级的时候被妈妈从H城的外婆家接回Z城,满心的喜悦还在膨胀,遽然发现家里少了一个人,欢喜在瞬间变成被针扎破的气球,碎了一地。
从街坊邻里的流言飞语里,我渐渐拼凑出我缺席的那段时光里,这个家庭的变故。
记忆里那个下午大雨滂沱,我穿着白色的胶鞋在大马路上狂奔,车辆的喇叭声此起彼伏,可谁也阻挡不了我,我跑得喉头涌起一阵血腥的甜,浑身被大雨淋的湿透。
红尘滚滚,黄沙滚滚,幼稚懵懂的我就在那场倾盆大雨中,风驰电掣般地长大了。
我曾经暗自“编排”过顾辞远和筠凉,我想这两个杀千刀的要是恋爱了,走在人群里那会是多么赏心悦目啊。
我甚至还偷偷问过筠凉:“你为什么不跟顾辞远在一起啊?”
她一脸匪夷所思地看着我:“世界上的男生都死光了吗?我为什么要挖你的墙角?”
我给她解释了一下我的想法:“你们都长得好看啊!”
她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要是世界上长得好看的都跟长得好看的人在一起,那你这样的人怎么办?”
我忍不住扑过去掐她:“生活中从来就不缺乏美,缺乏的是发现美的狗眼!”
她也不甘示弱:“我把借来的狗眼擦亮了之后,看见了你,又不得不把狗眼戳瞎!”
很久之后,我和筠凉各自领略了爱情的甘甜和苦楚,平心静气地坐下来共饮一壶水果茶,她突然问我:“初薇,记得吗?你以前问我为什么不喜欢顾辞远。”
我当然记得,那个时候很多女生都喜欢顾辞远,所以不喜欢顾辞远的筠凉显得很异类。
夕阳将世间万物镀上一层暧昧浮动的光,天色迅速地暗沉下去,西方称这短短的几分钟为“狼狗时分”,在这样的光线里,筠凉眯起眼睛笑。
“那时候觉得顾辞远像小男生,充满了锋利的锐气,但我更注重内敛、稳妥、理性这类的品质。”
我一言不发地听着她的诉说,但我知道她不会再提起那个人的名字。
彼时,我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因为苏筠凉这个狡猾的家伙把他藏得很好,一点风声都没有走漏。
喜欢一个人,就不愿提起他的名字,不管有什么爱称,每个代号都不适合他,每个称呼都不足以代表他在她心中的渴望和期盼。
接到她的电话从公寓里出来,那个男生一眼就看到坐在石阶上的她,她太耀眼了,天生就是“美人”这个词语好的诠释。
那个男生径直走到她面前,蹙眉看着她,她才伸出手去笑嘻嘻地说:“腿麻了,拉我一下。”
对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挑起眉头笑,一点帮忙的意思都没有:“撒娇啊?我不吃这一套的。”
筠凉笑吟吟地看着他:“求求你。”
适得其反,对方不仅不买账,还拍着胸口做呕吐状:“你别走这路线,会要人命的。”
可是对峙了好久之后,他还是妥协了,他一把拉起筠凉,用力弹了一下她的额头:“怕了你了。”
尽管是炎热的天气,但筠凉还是不管不顾地挽住了他的手。
那天他们恰巧穿了同一个牌子的POLO,胸口那枚小小的鳄鱼LOGO遥相呼应,鞋子也是同一款的AF1,筠凉低下头,为这种不约而同的默契笑了。
在若干个日子之后,那个眼角有一颗泪痣的女生声泪俱下地质问他们:“到底是谁先主动的?”
筠凉看着她苍白的脸,脑袋里迅速浮现起当日自己不依不饶地伸着手,赖皮似的坐在石阶上不肯起来的画面。
她刚要开口,就有人抢在她前面说:“是我。”
明明是她犯的错,但他愿意代替她背负这个罪名。
在那个女生手扬起来之后,筠凉突然推开了那个男生,自己承受了那个响亮的耳光。
后来筠凉告诉我,她就是在那个瞬间下定决心不放弃的。
她说以前看过一个女生写的一段话,这个世界上有六十几亿人,但某个瞬间,只这一个人,就能抵得过千军万马,四海潮生。那种感觉,我在那一刻完全明白了。
筠凉没能瞒我太久,有的时候,世界就是这么小。
周五的下午梁铮非要开班会讨论加入社团的事情,我急得满头大汗,恨不得冲到讲台上给这个满口“这个OK,这个OVER”的白痴班长两个耳光。
唐元元的目光里带着些许戏谑的意味:“哎呀,你男人在门口等你,你急着去约会啊?”
我一怔,顺势望向门口,竟然真的看到顾辞远站在那里笑眯眯地看着我,一时之间,我竟然没想到要回击一下唐元元。
好不容易挨到散会,背着一大包行李的我如离弦的箭,“刷”地一下从顾辞远身边飞驰而过,没想到他竟然眼明手快地一把将我抓住。气得我都快要疯了:“放开我,猪啊,我赶火车!”
顾辞远瞪大眼睛看了我两秒钟,突然破口大骂:“我靠,你怎么这样啊,我还订了座位准备带你去吃饭呢!”
我都快哭了:“哥哥啊,再啰嗦就真的赶不上火车了。”
电光火石之间,他说:“MD,老子陪你回去。”
我们在校门口等的士,本来焦躁得想要杀人的我,突然被马路对面那对赏心悦目的情侣吸引了目光。
他们……怎么这么眼熟!
定睛一看,哎呦,那个女的长得跟筠凉真像!而那个男的,跟那天晚上有过一面之缘的杜寻长的一模一样!
我揉一揉眼睛,没看错,竟然真的就是他们两个人,可是从他们亲密的程度来看,可不像是刚认识啊。
也许是眼睛根本容不下别的了,筠凉根本没有发现站在马路对面呆若木鸡的我。我怔怔地看着笑得那么甜蜜的她,突然觉得好难过。
我们不是好的朋友吗?为什么她谈恋爱要瞒着我?她又不是找了个四十多岁的老男人,为什么不让我知道?
还有这个杜寻,他不是顾辞远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吗?也就是说,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把目光转移到顾辞远脸上,他耸耸肩:“筠凉说她会跟你说的,我就没多嘴。”
我还想要说些什么,一辆空的士停在了我们面前,顾辞远动作麻利地打开车门将我塞了进去,然后对司机说:“火车站。”
一路上我都沉默不语,想起那天晚上杜寻说“宋初薇吗,久仰大名啊。”
原来那天他是这个意思……
他知道我是宋初薇,知道我就是高中时期倒追顾辞远的那个花痴,知道我就是每次考英语都叫筠凉打手势用“1234”代表“ABCD”的那个作弊狂,知道我就是德雅中学那个鼎鼎有名的、仗着自己的妈妈是本校老师就目无尊长的“小飞妹”……
但我不知道他,不知道他就是怂恿顾辞远放下顾虑直接向我表白的那个人,不知道他就是这么多年来第一个点燃筠凉的热情的那个人,不知道他就是曾经以Z市理科状元的身份被A大录取的那个人……
顾辞远用余光小心翼翼地打量我,可我就是不想理他。
我恨别人骗我了,苏筠凉,顾辞远,你们犯了大忌了!
当我们气喘吁吁地赶到月台的时候,离开车只有两分钟了。我喉口涌上一股腥甜,被顾辞远拉着走上车。逼仄的车厢里挤满了人,浑浊的空气里混合着各种气味。
让人崩溃的是那个推销袜子的女人,她像精神病发作了一样,奋力地将袜子扯到不能再扯的程度,然后尖声叫:“洪湖水,浪打浪,我们的袜子,不一样!”
坐在这种车厢里,真是让我生不如死!
车轮摩擦着铁轨,发出巨大的声响,我靠在吸烟处的窗户上,用了很长的时间才平复了呼吸。
我一直没有跟顾辞远说话,他也只是平静地看着窗外飞逝的风景。过了很久,他突然轻轻地说:“宋初薇,我曾经看到你哭过。”
在一片嘈杂的声音中,他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地传到我的耳朵里。
我翻了个白眼,这个我当然知道,是哪个***弄哭我的,他还记得吧。
他的目光盯着某处,一动不动:“不是我扔你伞的那次……”
他转过头来看着我,脸上绽开一个温和的笑。
“有天下雨,我走到校门口准备打车的时候,看见苏筠凉***妈开车过来接她,她叫你上车,但你却不肯……”
他说的这件事其实我记得。
身为人民教师,我妈一般还是采取跟我讲道理的方式跟冥顽不宁的我沟通交流,不过……也有意外。
她一次动手打我,是因为我拿了她放在饭桌上的钱去买了少女漫画。
令她生气的倒不是丢了钱,而是她的女儿竟然会有偷窃这个恶习。
知道家里的扫帚被她打断,我的手痛得失去了知觉,她才稍微平息了一点怒火。
可是当她发现我看的那些少女漫画里,竟然有她所认为的黄色内容时,她露出恨不得拿一把刀出来砍了我祭祖的表情。
面对痛心疾首的妈妈,我其实很心虚,但嘴上却不知死活地挑衅者:“这算什么黄色内容啊,不过就是搂搂抱抱亲一亲而已。苏轼说人间有味是清欢,那是骗人的,人间有味其实应该是男欢女爱!”
都是我这张贱嘴惹的祸!就因为那一番话,整整半个月我都带着墨镜和口罩去上学,除了筠凉,没有人知道我是被我亲妈打成那样的。
被打的时候我死死地咬着牙,吭都没吭一声,并不是我的意志力多么顽强,而是因为我晓得就算我哭啊喊啊也没用,没人会来救我。
憋了很久的眼泪在那个下着大雨的中午轰然决堤,早上出门时忘记带伞,到了放学的时候,很多同学的父母都拿着伞在校门口,等待着自己的孩子。
我第一次见到苏妈妈也是在那天,她坐在车里微笑着说:“初薇,我们送你回去吧!”
我摇摇头,说:“不用了,你们快回去吧,我家不远。”
是真的不远,可是那短短二十分钟的路程我走了很久很久,雨水淋在我的身上,冲走了那些没有人看到的眼泪。
是的,我当时以为是没人看到的。
顾辞远忍不住笑起来,但我不是傻子,我看得出他这个笑并不是嘲笑,这个笑容里一点讽刺的含义都没有。
他看着我说:“你不知道吧,我当时就站在马路对面,看了你很久。”
往事重提,我羞愧得无地自容,可是我没想到他会说:“其实我以前一直挺反感你的,觉得你神经兮兮的,又总是连累我被***找去谈话。但那天下午看到那一幕,不晓得怎么回事,我突然就觉得你其实也不是那么令人讨厌。”
他说:“怎么说,我当时的感觉……好像心里打翻了一杯水。”
我一直低着头,脸上像被火烧一样,滚烫滚烫的。
其实,应该是我向顾辞远说一声对不起。
顾辞远又开口:“我知道你现在很生气,觉得筠凉和我都不讲义气,但你想想看,你也有不愿意开诚布公向我们坦白的事,是不是?”
一句话,说的我哑口无言。
我承认,他切中了要害。
十六岁生日那天,我拖着筠凉陪我去学校操场上放了一个孔明灯,看着它渐渐升空,越来越小越来越远,我感叹地说:“要是我也能飞走就好啦。”
筠凉瞟了我一眼:“快回去吃饭吧,***妈刚刚给我发短信问你了。”
我对筠凉说的话充耳不闻,一屁股在操场上坐了下来,失神地看着远方的天际。
筠凉看我这样,顺势也在我身边坐了下来,一时之间,我们都陷入了沉默。
她小心翼翼地问我:“你家里是怎么回事?”
过了很久,我听见自己轻声说:“筠凉,不是我不把你当朋友,只是……我一直不晓得怎么说。”
我读过很多诗书,写过很多作文,从小到大,我一直是语文老师喜欢的学生。
我口才不错,勉强也算得上是舌灿莲花,除了跟顾辞远吵架没赢过之外,一直都所向披靡。
但是,唯独一谈起这件事,我就会瞬间哑口无言。
我不知道要怎样斟酌措辞,才能将儿时内心那不可言说的委屈表达的淋漓尽致。
那年,才十一岁吧,从外婆家去那所陌生的小学要经过一个陈旧的货运站,那里满地都是煤灰和泥泞。我的白色胶鞋总被弄得很脏很脏,无论我多么用力地冲刷都洗不干净。
就像时光,再有力量也冲洗不掉青葱岁月里悲伤划过的痕迹。
每天下午放学,路过货运站都能听到有偿的鸣笛声,铁轨向着远方无限延伸,夕阳在那头,小小的我在这头。
这些感受,要怎么才能说出来?
我组织了好久的语言,后还是化作一个无可奈何的微笑:“筠凉,以后慢慢说给你听吧。”
看,我也不是这样,人人都有自己的苦衷,那我又有什么权利去苛责别人?
顾辞远把矿泉水递给我,我回过神来,他又买了一份报纸摊在地上叫我坐。看着他一个少爷忙东忙西地照料我,一时之间我竟然还真的有点感动。
我忍不住轻轻地问他:“你真的喜欢我吗?”
他被我这劈头盖脸的一句话问呆了,半天没出声,继续低着头铺报纸。
我讪讪地岔开了话题:“你没做过这种绿皮火车吧……肯定没有,以前高中那会儿,一下雨就看到你家的车停在校门口,像你这种富二代,肯定没想到绿皮火车的条件这么恶劣吧……”
他把报纸铺好,自己先坐下来,又拍拍旁边空余的地方,示意我过去。
吸烟处的空气很不好,有些人还没把烟头熄灭就走了。顾辞远拍拍自己的肩膀,我也懒的扭扭捏捏装矜持了,索性把头开了过去,就这样,我又问到了他身上隐隐的香味。
人的嗅觉对事物的记忆远远超过了视觉、触觉,以及听觉。
我永远都记得他身上这种淡淡的香味。
就算后来,我又遇见了很对很多男生,他们有些很英俊,有些很干净,还有一些简直是光芒万丈,但我还是觉得,顾辞远是我心中一处清泉。
那天晚上也许是顾辞远跟筠凉说了什么,筠凉来向我解释了。
也想是考虑到我的手机是漫游,所以他打了我家里的电话。我妈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我握着话筒说话很不方便,但我越是沉默,筠凉就越是以为我很生气。
彼此都沉默一会儿,她叹了一口气:“唉,初薇,不是故意不告诉你,而是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有什么东西不确定,我想等一切都明朗了再跟你说。
“你也不要怪顾辞远,是我叫他先不要说的,毕竟一切都还不明朗。
“其实暑假的时候我和杜寻就……怎么跟你说呢,毕业旅行时我叫你跟我一起去上海玩,你说你穷不肯去,我就只好一个人去了。结果谁想到在哪里会碰见顾辞远,更没想到他竟然跟杜寻是发小……”
筠凉说到这里,我终于忍不住插嘴了:“那你跟杜寻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啊?“
她深呼吸:“你还记得我艺考结束回校之后跟你说,我生平第一次跟一个男生要了电话号码吧!那个男生,就是杜寻。”
一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苏筠凉主动跟男生要电话号码,这件事我是死都不会忘记的!
高考之前我们都在学校里总复习的时候,筠凉这样的艺术生正奔波于各个城市参加艺考。她来我们现在就读的这所大学考试的那天,发挥得特别好,几个一起参加艺考的同学心情都不错,就约着晚上一起去酒吧喝两杯庆祝一下。
同去的女生加上筠凉也才四个,晚一点的时候有两个女生提前走了。筠凉看着剩下的几个人,两个男生中一个是有女朋友的,一个是筠凉不喜欢的那个类型——胖子,而另外那个女生,是剽悍的“金刚芭比”。
筠凉趴在桌子上无聊地掷着色子,打算告辞的时候,那个“金刚芭比”杜晓枫忽然想被电击了一样,跑过来趴在筠凉的耳朵边大声喊:“喂,你看,左边那桌那个男生很不错吧!”
酒吧里喧闹的音乐在筠凉看向那个男生的时候,忽然好像有了那么一瞬间的停顿,杜晓枫脸红心跳又羞涩扭捏,用自己健壮的小手怂恿着筠凉:“你帮我去探探情况啦!”
筠凉雷得风中凌乱,但是杜晓枫眼神热切,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一脸绯红的筠凉走到穿黑色衬衣的男生面前时,男生怔怔地看着她,她笑起来很漂亮:“帅哥,那边有个女生想认识你,给个号码怎么样?”
男生向筠凉那桌扫去,好像并不把“金刚芭比”当做女生,他慢悠悠地开口:“那桌确定有女生吗?”
筠凉倒也不为难他,挑挑眉干脆利落地转身回去,告诉杜晓枫“你没戏”。
没过多久,那个男生便要走了,路过筠凉身边的时候,他朝她笑笑算是说“再见”。不知道是酒精在血液里作祟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筠凉在那一瞬间突然很不舍。
那个男生走了几分钟之后,她突然提起包包追了出去,没想到他竟然没走远,还和朋友在酒吧门口聊天。
只要稍微有点头脑的人看到筠凉就会明白她追出来是为什么了,男生望着她笑,霓虹闪烁的夜晚,这个女生像一股清新的风。
筠凉走过去,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直接把自己的手机伸到他面前:“哪,这次是我要你的号码,给不给啊?”
僵持了很久之后,筠凉心满意足地收起了手机:“你好,我叫苏筠凉。”
筠凉坦白了事情的始末之后,我一直呆呆的。
她说:“初薇,这个时代人人都在说‘爱情三十六计’,但我仍然相信那个叫做缘分的东西。”
我在电话里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她的声音里有一种不可名状的东西是过去从来没有过的。
后挂电话的时候,我忽视我妈X光般得目光,硬着头皮说:“嗯,筠凉,你觉得幸福就好啦!”为了避免我妈抽丝剥茧地分析我们在大学里的生活现状,我以“明天好要去敬老院”为由,早早地缩进房间睡觉去了。
以前高中时我总问筠凉,为什么你从来不接受任何男生?
她总说,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其实在那个时候我就知道,筠凉她是活得很明白的女孩子,她身上总有一种气定神闲的力量: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第二章】上弦月Sadness in the moonlight
【1】那个初秋静夜的心跳声,听起来感动又忧伤。
高中时对于顾辞远的歉意,我一直没有勇气说出口,即使已经到嘴边,我还是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高考结束之后,我们班用班费在学校附近的KTV包了个包厢开毕业联欢会,顺便还请了老师。
抢不到麦克风,我就跟班上的男生拼酒,喝得她们连连摆手:“你是酒桶啊。”
其实我在洗手间吐得天昏地暗的样子,就只有筠凉一个人看见。
她轻轻地拍打着我的背,没有说任何责怪或者劝诫的话,她大概明白我这样做其实是在发泄心里的难过。
后来我去顾辞远他们班的包厢,把他叫了出来,关门的时候我看到我妈的脸色特别不好,可是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的良心驱使我一定要跟顾辞远说清楚。
这是自他扔掉我那把小红伞之后,我第一次打破沉默跟他说话,我自己也没想到一开口,就会有那么多句子从唇齿之间倾泻而出:“反正以后大家就各奔东西了,有些话就说开算了……其实我根本就没喜欢过你,我厚着脸皮倒追你不过就是为了气我妈而已。我很幼稚吧……但真的应该跟你道个歉,毕竟连累你扮演了一个这么无辜的角色……”
顾辞远一直没说话,大厅里温暖的橙黄色灯光让他的脸看起来有那么一点失真。我的双手用力地绞在一起,我承认其实我还是有点怕他生气的,将心比心地想,这是要换了我,我肯定要问候对方祖宗十八代的。
可是一直以来对我冷冰冰的顾辞远,在知道这一切之后,竟然没有动怒。
不仅没有动怒,他还很和气地对我说:“你少喝点,脖子都红了。”
不知道是出于感动还是内疚,自责还是如释重负,我的眼泪簌簌地就落了下来。
填报志愿的那天上午,我在校门口又碰到了顾辞远,他状似无意地问了我一句:“你填哪里?”
我一看到他那公子哥的样子,就想起他在校内网的状态里写着“那所学校的美女多啊”,我鄙视这种肤浅有恶俗的人!
所以我就很干脆地回了他一句:“关你屁事哦!”
可能是拿了驾照之后心情好吧,他也没跟我计较,还笑眯眯地说:“那你知道我去哪里吗?”
我又瞪了他一眼,我想这个人是不是脑子有病啊,我不是已经跟他说清楚我对他其实没兴趣吗,他干吗还这么一副“大明星粉丝问”的样子啊?
算了,想来我也算是亏欠了他,就满足一下他缺爱的心灵关怀一下他吧:“那你去哪里呢?”
他深吸一口气,戏谑地说:“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啊。”
我看着他,他满脸的期待,好像在等待我给他一个热烈的回应,而卧,当然也没有辜负他。
我说:“哦。”
当时只道是寻常,谁晓得他竟然是认真的。
哪怕我有那么一丝一毫的相信,也不至于在新生大会上震惊成那样。
2006年世界杯决赛的那天晚上,他这个败家子不知道花了多少钱,在他一个朋友开的小酒吧里包场,呼朋引伴,喝酒看球。
不知道发什么神经,居然把我也叫去了。
好吧,去就去咯,反正意大利队帅哥多,反正又不要我出钱买酒。
其实我是一个伪球迷,除了小贝、欧文,还有曾经代言联想笔记本的龅牙小罗之外,我就不认识什么球员了。但那天晚上我却表现的很亢奋:“啊……这个帅……啊……这个也帅……哇,怎么都这么帅啊!”
我的连连尖叫引得顾辞远好一阵鄙视:“把球员当男模,把球赛当走秀啊?”
他鄙视他的,我才懒得理他,水果沙拉里面的黄桃好好吃哦,趁他们盯着屏幕上的绿茵地,我毫无顾忌地用叉子在盘子里乱戳。
决赛进入加时赛的时候,所有男生的神经都绷成了不能再多加一分力的弦,齐祖那记勺子点球让顾辞远他们这些意大利队的球迷及亢奋又崩溃,看着他们一个个捶胸顿足的模样,我真的觉得自己置身于精神病院了!
在马特拉齐爆粗口、齐祖实战铁头功被红牌罚下之后,意大利队终成为了2006年世界杯的。在一片欢呼声中,顾辞远像疯了一样把整瓶冰镇过的喜力从头淋下,醇香中略带微苦的气息。
我还在到处找纸巾想要擦掉溅到我身上的泡沫时,顾辞远那个不要脸的居然抱着我,狠狠地亲了一下。
我的名誉……
冰清玉洁的我……
宛如空谷幽兰的我……
我好想杀了他……我……我要哭了!
在洗手间里用冷水冲了一把脸之后,我看着镜子里自己,脸上并没有臆想中的恼怒神情,这还真是有点奇怪,算了算了,就当弥补他这两年因为我而遭受的精神创伤吧!
回到喧嚣的人群中,我拿起包没跟人和人打招呼就走了。关上门的时候看见顾辞远正左看看右看看,我忍不住在心里骂,你以为自己是QQ在登录啊。
我并不知道,他当时其实是在群魔乱舞中寻找我的踪迹,我只知道他酒后这个失态的举动,害得我整个暑假直到大学都被筠凉当成笑柄。
火车到站的时候,顾辞远摇醒了我,我揉了揉眼睛,竟然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了。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臂,不满地说:“你的头真重啊!”
我望着他略带稚气的脸,终于将心里酝酿了很久很久的那句话说了出来。
“顾辞远,对不起,连累你扮演了一个无辜的角色那么长时间……”
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把我拉进怀里,给了我一个拥抱。
他的下巴搁在我的头顶上,我们一动不动,如此虔诚,生怕惊动对方。
过了很久,我听见他说:“宋初薇,别赌气了,我们好好在一起吧。”
那个初秋的静夜,隔着衣服、皮肤、肌肉、骨骼,我听到一声接一声的心跳,听起来感动又忧伤,好像要跳出胸膛。
在我跟顾辞远抒情的同一时刻,筠凉这个不肯陪我回Z城的没良心的家伙,正跟杜寻恩爱地手牵手在购物中心逛得不晓得多开心。
他们一人端着一杯冰曼特宁,也许是太养眼的缘故,引来了很多路人的侧目。
筠凉刚要说话,杜寻的脸色忽然变了一下:“我去一下洗手间,你先去看鞋子,我回头来找你好了。”
筠凉是何等会察言观色的女生,她一看杜寻的眼神便知道他是故意要支开她,但她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只是笑着点点头:“好啊。”
筠凉没有问过杜寻,为什么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手机永远调成震动模式。
有些事情不必说破,有些表面功夫一定要做,有些真想不必追究,人生有些时候,越蒙蔽双眼就越接近幸福。
这个道理,她从十六岁起就明白了。
电话那头的女声很亢奋,杜寻在男洗手间里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脸焦灼,有一种很不想的预感。
果然,在一顿叽里呱啦的废话之后,她宣布:“我下个月回来,有想要的礼物吗?”
仿佛五月的晴天突然闪了电,杜寻沉吟了片刻,终于鼓起勇气,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一般说:“等你回来,我有重要的事情跟你说。”
一阵没心没肺的笑声传了过来:“什么重要的事情?蒂凡尼还是卡地亚?”
杜寻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回来再说好了。”
筠凉在闲逛的时候,被思加图海报上的那款女鞋吸引了目光,银灰色,镶了小小的水钻,不算夸张的五公分后跟。第一眼看到它,筠凉就决定要把它带走。
我经常说苏筠凉就是那种有一千块能花一万块的败家女,她自己也很惭愧,其实明明不是那么急着要啊,其实明明不是没有那样东西就会死啊,可是为什么每次看到喜欢的东西,理智总是败给激情呢?
就像第一次见到杜寻,命名高考在即,但她却还是忍不住要认识他。
她不是道德沦丧,也不是愚钝无知,她只是天生就像飞蛾,注定了要去扑火。
后来黎朗在离开这个城市的时候,对我说了一句话,让我站在原地半天没有动弹。
“初薇,你和筠凉,都是通过被伤害这种方式来认识这个世界的。”
就像这次,明明不缺高跟鞋,但因为真的很漂亮,她又再次上演了过去上演过次的戏码:“小姐,我要海报上的那双,三十六码!”
专柜小姐抱歉地笑笑:“这个款,三十六码的只有一双了,这位小姐正在试。”
筠凉顺势看过去,灰色的沙发上那个穿着白衬衣的女子也正好抬起头来看着她。是错觉吗,对方的眼睛里有那么一瞬间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在四目相对时,筠凉也有微微的震动。
从前每次看到书上说谁谁谁的眼睛像星星,她总会对这种陈旧的比喻嗤之以鼻,但直到她的目光对上这个女子,她才明白,世上真的有人,眼若寒星。
那是泛着清冷的一双眸子,似乎有点深不可测,可是就在下一秒,筠凉看到她的脸上展开了一个笑容,像是夏日枝头盛开的栀子花,清新洁白。
她说:“你很喜欢吧,那让给你好了,我看看别的。”
筠凉一愣,回过神来之后连忙摇摇头:“不不不,君子不夺人所爱。”
对方莞尔一笑:“真要做君子吗?那我开单了。”
虽然很遗憾,但筠凉还是维持了一贯的风度,微笑着点点头。
看着那个白衣女子翩然远去付费的身影,筠凉几乎要憋出内伤,可她怎么也没想到,那个女子付款回来之后,竟然把专柜小姐包好的那个纸袋伸到她眼前:“小妹妹,送给你。”
师太教育我们,当你觉得一件事好的不像真的时,它确实不是真的。
筠凉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与自己不过交谈了两句话的陌生人,心里暗想,她该不是LES吧!
筠凉连连摆手不肯收,实在没有道理啊,如果对方是一个男生或者男人,这还说得过去,但她明明也是一个很美貌的女人啊。
怎么想,筠凉都觉得不妥。
看筠凉迟疑的样子,她倒也不勉强,抽出一张名片:“哪,给你一个礼拜的时间考虑,一个礼拜之后你还没跟我联系,我就自己穿了。”
那张素雅的名片上写着她的名字:沈言。
周一中午在人声鼎沸的食堂里,筠凉把这件事告诉我,我两只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大,过了片刻,我恼怒地把筷子一扔:“我靠,凭什么好事都让你给占了啊!怎么没路人送我Burberry啊!”
筠凉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请问这两个牌子是一个档次的吗?”
说的也对,我气呼呼地捡起筷子,夹了一块土豆送进嘴里:“那现在呢……你打算怎么办呢?”
她想兔斯基一样晃了两下头:“我还没想清楚,再说吧,你和顾辞远呢?”
一听到这个名字,我就好像被人戳断了脊梁骨,继而装聋作哑地继续喝汤,筠凉用汤匙敲我的头:“喂,问你哪!”
我无可奈何地抬起头来:“姑奶奶,我承认,我妥协了。”
周末,顾辞远陪着我一起去了一趟敬老院,在休息室里,看到奶奶和一大群老人围着一台电视,看着不知道那个烧饼剧组拍的清宫剧,女主角涂着绿色的眼影,简直笑死人。
但他们不挑剔,他们无非是要看个热闹。
看到我们奶奶很高兴,她一笑起来面孔就像被风吹过的湖面,皱纹如同波浪一眼向四周晕开,漏风的牙齿也暴露在我们眼前。
顾辞远看着休息室的桌上陈列的那些红豆黄豆绿豆,震惊:“他们还能吃这个?”
我狠狠地白了他一眼:“你还可以蠢一点吗?你咬得动啊?这是给他们活动手臂用的,拣豆子,懂不懂?”
他朝我竖起了大拇指:“知识好渊博!”
其实我也受之有愧,但我不能告诉他,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比他还蠢。我还以为那些豆子是敬老院用来招待客人的,我当时还想说,干嘛不放点好吃的,这豆子谁会愿意吃啊。
整个下午,我们一直陪着奶奶,其实她听不太清楚我们说什么,不过我想她也不需要听,只要我们陪着她,嘻嘻哈哈热热闹闹的就足够了。
我曾经看到隔壁一位瘫痪的老人躺在病床上等着护工替他换洗的场景。
我一直无法忘记当时那种感受,那种丧失了意识、思想甚严的状态。
我真的很害怕有一天奶奶也变成那样,虽然她以前因为我背不出诗惩罚我,但现在看来,那点小事根本就不算什么。
临走的时候,我紧紧地握住奶奶的手,握住她那双布满了茧的粗糙的手,久久舍不得放开。
一直以来,我都不是擅长表达情感的女孩子,但在某些时刻,总还是会有些可以掩盖的情绪流露出来。
顾辞远哄得奶奶很开心:“我们下次还来看你,给你带风湿膏药!”
出来的时候,他伸出手把我的脸颊捏得好痛,自己哈哈大笑:“哈哈,大脸猫,开心点嘛。”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有很多很多力量被注入进我的心脏:鼓励、坚持、偏执、盲目、激烈、疯狂。
它们融合成一样东西,叫做,爱情。
因为一连两天都没有见到筠凉,我跟她约好了晚上去学校附近的料理店一起吃早餐。
点完单后,我和筠凉一起去洗手间,出来的时候看到一个男人伸手在那个对着镜子补妆的辣妹屁股上捏了一下。我靠,在公共场合也要稍微注意一下影响吧,我和筠凉不约而同地向那个男人头去了鄙视的目光。
没想到那个辣妹反手就是一耳光:“操***!”
那耳光声特别响亮,把我们都吓了一跳。我以为我和筠凉就已经算是够的了,跟这个辣妹一比,我们简直称得上是淑女!
那个男人在回过神来之后,破口大骂:“摸一下怎么了?就你这样的货色,怕是几个月都没开张了!”
这话也太不堪入耳了……我和筠凉默默地低着头洗手,在镜子里交换了一个眼神:此地不宜久留!
结果那个辣妹的嗓门比这个男的还大:“是啊,老娘生下你之后,就再也没开过张了!”
我和筠凉简直要流泪了,这女的真是一朵奇葩啊!
果然,这句话把那男人彻底激怒了,眼看她就住那个辣妹的头发就要动手了,我骨子里莫名其妙的正义感又冒出来了!
后来筠凉说,那一刻仿佛天地陷,风云变,只听见我一声怒吼“你怎么打女人呢”,她还没反应过来,我就冲上去抓住那男人差那么一点点就要扇到那个辣妹的手!
可是接下来的事情让我们都崩溃了,那个穿着超短裙的辣妹也不怕走光,抬起穿着筠凉十分心仪的那款鞋跟五厘米的高跟鞋的脚,对准那个男人两腿之间,就是狠狠一踢。
全世界都静默了……
只有那一声惨叫,久久地回荡在空气里。
我们三个人坐在料理店的榻榻米上,我的表情十分尴尬:“你真的不是……”
这个在几分钟前对我们开说还是陌生人的林暮色,一边飞快地翻看着菜单一边回答我的疑问:“我真不是做鸡的……”
筠凉讪笑着圆场:“那你的穿着也确实很容易让人误会啦!”
林暮色从菜单后面抬起头,眨着那双睫毛刷的跟扇子一样的眼睛,看了我们几秒:“我的穿着有问题吗?都是真货呀,我在国外买的。”
她傲人的胸脯在性感的黑色深V领下若隐若现,见我们都盯着她那里,她把菜单一合:“有乳沟,才能没代沟!服务员,点单!”
我的脑海里迅速飞过一群乌鸦,这个女生真是让人大开眼界了,老天,收了我吧!
那天我们吃了很多,林暮色嫌大麦茶甘醇的口感不过瘾,叫来了清酒:我一个劲地吃着鳗鱼饭;筠凉不停地烤着牛肉。
林暮色喝了一点酒之后,脸上泛起微微的红晕,戴着美瞳的眼睛看上去更加流光溢彩:“喂,敬你们一杯吧,感谢你们拔刀相助。”
筠凉对酒精过敏,于是滴酒不沾。
虽然很想留着肚子好好享用端上来的三文鱼寿司,可我还是端起了酒杯仰头灌下。
沙拉上撒着鲜红的鱼子,林暮色戳起一块毫不顾忌吃相,笑得有一点暧昧:“你们是不是……”
我还没反应过来,筠凉连忙否认:“不是啦!她有男朋友的,你别乱想!”
一听说我是有男朋友的人,林暮色两只眼睛都要放出光了:“真的啊?手机里有照片没有?拿来看看啊!”
我的手机里……还真有一张顾辞远的照片。
作为摄影班的学生,他鄙视对着手机摄像头自拍的人,可我偏偏就是他鄙视的那种人啊!
“不食人间烟火的富二代,你以为每个家庭都能拿出一万多块钱来买一个机身,再拿出一万多块钱来配一个镜头,后再拿出几千块钱来买三脚架和《地理》记者专用的摄影包吗?”
顾辞远被我一顿抢白之后举手认错:“好好好,我是一个败家子,我是一个玩器材的,你牛B,你用手机摄像头就能拍出震撼人类灵魂的照片来,好吗?”
我承认,其实我是有那么一点点仇富的,要不怎么说人都犯贱呢?
他看我不说话了,又来哄我:“好吧,那我牺牲一下形象,让你用手机拍一下吧!”
我大怒:“你想死啦!”
后迫于我的淫威,他被逼着拍了一张貌似在挖鼻孔的照片。我对自己的作品感到满意的同时,他作为我妈的学生为老师这些年来的教育感到悲哀:“富国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我是都没做到啊!”
我横了他一眼:“你淫什么了?我清清白白的好女孩,跟你这个纨绔子弟在一起是便宜你了!”
顾辞远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