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廿北
很小的时候,我曾在安徽见过那些贞节牌坊。
它们并不雪白,相反,夕阳下远远看去,更像是一群地聚在绿油油田野里的巨大乌鸦。
的区别是乌鸦没有那么安静。乌鸦聒噪,而牌坊不会说话。
后来我认识了令秧,其中一块牌坊的归属者。她的故事出自一个年轻的作者。
故事发生在明朝万历年间。徽州商户人家的女儿令秧,十六岁嫁作书香门第唐家的填房夫人,又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便做了寡妇,二十九年没有出过烈妇的唐氏一族“像灾民求雨那样”热切怂恿令秧成为烈女,光耀门楣。但看门老妇谎称令秧已有身孕,使她得以绝处逢生。
为了掩饰谎言令秧怀上了她的继子,川少爷的孩子。后来在机缘巧合之下救了宦官杨公公,在谢先生的出谋划策和杨公公的顺水推舟下,如愿以偿地拿到贞节牌坊。
然而,因和唐璞相爱再次怀孕的令秧,为了不使事情败露,服毒自杀。
这是一个叫令秧的明朝女人与她的同谋,费尽心机的“骗得”一块贞洁牌坊故事。野心勃勃的作者笛安围绕“令秧”与“贞洁牌坊”不动声色地铺开笔墨,写芸芸众生相。
笛安的作品总是带着鲜明的个人色彩:一点红楼梦式幻游幻视,朦胧悲伤的隐喻,还有一点张爱玲华丽的凉。
忽见陌头杨柳色——令秧
十六岁的令秧天真无知。说她无情,不如说她无法“共情。”笛安将她塑造成一个红尘之外的至纯至净的玻璃人儿。
这个混沌懵懂的小妇人,在众人的注视下欢欢喜喜地“春日凝妆上翠楼”。
那时的她无情,所以不理解。她不理解,所以不在乎。
她不在乎嫁给一个可以做自己父亲的男人为妻,
她不在乎用自己的一生换来“节妇”的名号,
她不在乎所有人都在以一种悲悯又期待的眼神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不在乎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她应该***,
她觉得一个女人能靠这种方式与男人一般受到朝廷表彰而光宗耀祖是一件“了不起”事情。
这个小小的闺阁妇人想成为传奇。
那时的令秧是一个未被封建礼教浸染的健全之人。然而在成为传奇的过程中,她不知不觉被驯化,陷入对那块牌坊的偏执。
在挥刀砍掉一只臂膀以证贞洁的同时也砍去了自己精神的一部分。精神畸形的令秧坚决地让女儿嫁给死去的未婚夫守寡。
活脱脱又一个曹七巧。
幸而作者在令秧即将成为传奇时让她遇见了唐璞,这个男人犹如一滴墨滴入这令秧这潭寂了二十年的死水。
“她总算明白,为何连翘突然下不了手毒死罗大夫;也明白了为何众人觉得她太狠心而溦姐儿太可怜;甚至明白了老爷垂危的时候,云巧为何一夜之间眼里全是冷冰冰的恨意。直至此刻,她才明白那些人们都认为她早就明白的事情。可是人们都忘了,那一年她才十六岁。”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这般突兀却巧妙的转折使令秧猛然间懂得了情不自禁与一往情深,唐璞是她的救赎,奈何为时已晚。
令秧意识到这一切总该了结,于是她带着唐璞的骨肉,让一切尘埃落定。
她的死,是用生命向冰冷虚伪的社会扇去一个响亮的耳光。
这一巴掌,终是归于沉寂。
醉笑陪公三万场。不用诉离殇——谢舜辉
谢先生是一个很灵魂的角色。官场失意,为证明自己的才能与谋略,将士大夫的聪明运用在女主角身上,像经纪人经营女艺人一样殚精竭虑地经营着令秧的节妇形象。
他是一个思想超前的智者。“除却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他不觉得男人和女人之间真有什么天壤之别。天下之大,不过只有皇上一个男人。满朝文武匍匐在天子脚下,还不是个个都像怨妇……能在天子面前做成男人的臣子,千百年也许有那么寥寥二三人。”
精极妙极!男权与皇权,一语中的。但又能怎样呢?他仅有的自由只够放任自己闲云野鹤,游戏人生。谢先生的出现是给了令秧等唐家一帮后宅女子一道保命符,而令秧的出现又何尝不是给了谢先生寂寥人生一丝微末的生趣?成全令秧,有何尝不是成全他自己?
作者在书的后浅浅淡淡地写下一句话:他一直怀念她。
很难想象吧,一个这样潇洒倜傥人物会与一名不识字的闺阁妇人成为并肩作战的战友,穷尽毕生智慧成全一位“节妇”,换得一块贞洁牌坊,用毕生心血去书写一出闹剧,一场荒唐。
可怜金玉质,终陷浊泥中——川少爷
说说唐炎,川少爷。
如他的名字一般,“炎”太火热了,这样的“火”与世界格格不入,所以要“川”这枚“冷香丸”浇一浇。
清冷俊美而满腔热血的少年,隐秘暧昧地眷恋着自己的继母,孤傲地以全族都要指望寡妇和太监光耀门楣为耻。他也曾踌躇满志,清瘦的脊梁却没能撑起皇权的威压。
“谢主隆恩”
他于金殿上叩首,从此不再是唐炎,只做唐川。
这注定是个悲剧。书中人自诩玩弄着制度,却实实在在被制度所玩弄;纵使看破百态却依旧不能免俗:心中曾有热血满腔,无处迸发唯有寂静妥协。
庆幸的是善良的作者给了令秧一个还算幸运的结局,让她尝尽人生悲欢后功德圆满。
到底意难平。
令秧,作为封建时代的闺阁妇人她没有见识,没有文化,她甚至无法意识到自己驯服或抗争的行为。她不理解自己被驯化到觉醒的复杂过程。
她在不知不觉中走完时代赋予她的使命,几乎从头到尾都是混沌未开,而这份混沌恰是作者为绝妙的巧思。
沧海桑田,多少鹿走苏台,战争的硝烟使多少琼楼玉宇化作断壁残垣。一座座墓碑却依旧矗立在那个南方的小城里,在岁月的长河里冰冷死寂。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嘲笑。
毕竟当时只道是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