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红楼一直很爱林黛玉,我所爱的黛玉,绝非那个对黛玉一般意义上的评判:爱哭,小性儿,伤春悲秋,自怨自艾。
一直想写自己对黛玉的感受又不知从何写起。
一直喜欢红楼中黛玉的诗。
索性先做一个整理汇总和简单品读,以后再继续从她的各诗中,看黛玉,聊黛玉。
(一)世外仙源
宸游增悦豫,仙境别红尘。
借得山川秀,添来气象新。
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
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
这是第八回中,元春省亲时,黛玉所做。很多对黛玉的评价,觉得她清高,任性,不通人情世故。
可是看看这首诗,何其应景,夸赞得又何其自然。
(二)杏帘在望
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
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
一畦春韭熟,十里稻花香。
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
李纨的稻香村,由此被元春赐名。这首诗,是宝玉的名义,黛玉的代笔。
被元春指为宝玉的前三首之冠。足见黛玉其才。
黛玉自己写的那首,后一句是的女性立场,献给贵妃正合时宜。
而她替宝玉写的这首诗的厉害之处是,出发和立意,都是站在男性立场,其着眼和落脚点是:盛世。
心思何其细腻深远。
很多人觉得这章厉害的是宝钗,做了宝玉的一字之师。
可是我觉得,宝钗对于宝玉所有的着眼点,都是想改造宝玉。心态是,你不行,我来帮你行。
而黛玉的替写,很多人觉得是简单粗暴,我恰恰觉得,这是她对宝玉的尊重和保护。
你没有这个才情,我也不介意,不逼你。我行就好,我可以替你。
(三)葬花吟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着处。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
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天闺中知有谁?
三月香巢初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已倾。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愁杀葬花人。独把花锄偷洒泪,洒上空枝见血痕。
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
怪侬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
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
愿侬此日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这首诗其实书中没有命名,不过现在说到葬花吟就是这首了。
这首诗有黛玉的很多情丝,感悟甚至禅意,不是一两句能聊完的,有机会专门聊聊这首诗。
(四)题帕三绝
其一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更向谁?尺幅鲛绡劳惠赠,为君那得不伤悲!
其二
抛珠滚玉只偷潸,镇日无心镇日闲。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
其三
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
三首绝句,诉尽相思又诉不尽相思。
我始终觉得,宝玉和黛玉间让人心折的情感,就是这份难以言说,只能在诗,无法在口。
(五)咏白海棠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这首诗,李纨凭的很公道,风流别致第一。林黛玉所有的儿女情长,的确会体现在她的诗里,比如上面的题帕三绝。
但其实她诗中更多的,是她的独特,别致,巧思。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这句在我看来,几乎是黛玉的自述。总是有不知从哪里得来的灵感与奇妙。
(六)咏菊
无赖诗魔昏晓侵,绕篱欹石自沉音。毫端蕴秀临霜写,口角噙香对月吟。
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一从陶令评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
(七)问菊
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扣东篱: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开花为底迟?
圃露庭霜何寂寞?雁归蛩病可相思?莫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话片时?
(八)梦菊
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
睡去依依随雁断,惊回故故恼蛩鸣。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
这三首菊花诗,是让黛玉在诗社中夺魁的三首,也是特别能够彰显黛玉胸中的大丘壑的三首,本文以汇编为主,关于黛玉的菊花诗,一定会另发文细聊。
(九)咏螃蟹
铁甲长戈死未忘,堆盘色相喜先尝。螯封嫩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
多肉更怜卿八足,助情谁劝我千觞?对兹佳品酬佳节,桂拂清风菊带霜。
这首就不细聊了,个人没有很喜欢也没有特别的感受。
(十)秋窗风雨夕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秋凉!
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续。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挑泪烛。
泪烛摇摇爇短檠,牵愁照恨动离情。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
罗衾不奈秋风力,残漏声催秋雨急。连宵脉脉复飕飕,灯前似伴离人泣。
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
这首诗是黛玉拟《春江花月夜》做的,也是她被指爱伤春悲秋,自怜身世的一个代表作。
说老实话我也觉得这首诗的基调偏悲凉,也不能否认这首诗的确在伤春悲秋。
但是黛玉的才情,哪怕是伤春悲秋,也是有文化有意境的伤春悲秋。
(十一)五美吟
西施
一代倾城逐浪花,吴宫空自忆儿家。颦莫笑东村女,头白溪边尚浣纱。
虞姬
肠断乌啼夜啸风,虞兮幽恨对重瞳。黥彭甘受他年醢,饮剑何如楚帐中?
明妃
绝艳惊人出汉宫,红颜命薄古今同。君王纵使轻颜色,予夺权何畀画工?
绿珠
瓦砾明珠一例抛,何曾石尉重娇娆?都缘顽福前生造,更有同归慰寂寥。
红拂
长剑雄谈态自殊,美人巨眼识穷途。尸居馀气杨公幕,岂得羁縻女丈夫?
黛玉这五首写美人的诗,的确各有各的精妙和独特所在,有机会专门写篇品评,敬请期待。
(十二)桃花行
桃花帘外东风软,桃花帘内晨妆懒。帘外桃花帘内人,人与桃花隔不远。
东风有意揭帘栊,花欲窥人帘不卷。桃花帘外开仍旧,帘中人比桃花瘦。
花解怜人花亦愁,隔帘消息风吹透。风透帘栊花满庭,庭前春色倍伤情。
闲苔院落门空掩,斜日栏杆人自凭。凭栏人向东风泣,茜裙偷傍桃花立。
桃花桃叶乱纷纷,花绽新红叶凝碧。树树烟封一万株,烘楼照壁红模糊。
天机烧破鸳鸯锦,春酣欲醒移珊枕。侍女金盆进水来,香泉饮蘸胭脂冷。
胭脂鲜艳何相类,花之颜色人之泪。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
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
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
古往今来,写桃花的诗多不胜数,黛玉有黛玉的角度,是偏悲的桃花诗。能入黛玉之眼之心的,不是只有桃花的明艳,还有明艳背后,与所有花多一样的凋零。
(十三)柳絮词 唐多令
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队成球。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
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虽然这首远不如宝钗那首对柳絮积极功利的立意的“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来的耳熟能详,但其的凄美,却更让我觉得心折。
很早我就能极熟练地背下这首了。
前八十回,曹雪芹赋予黛玉的诗句汇编完毕。除了她反驳宝玉的一首随笔的七言绝句,还有一篇谜语没有收录进来,其他应该是全了。
哦,联句没有收录。其实黛玉和湘云有段联句很精彩,有机会再分享吧。
黛玉的诗句中,的确有伤春悲秋,感怀身世和儿女情长,但是,也绝不止有这些。
她的奇思和妙想,她的高洁与高远,她胸中的大丘壑,也都藏在这些诗中,字里行间,点点滴滴。
有空再分享其中精华与精髓所在。也欢迎共同探讨和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