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小景》
小说的男女主人公都具有外形的健美和内心的壮美,是一对表里一致、形神和谐的美的形象。男主人公摊佑是“唱歌圣手”,有着“超人壮丽华美的四肢”,充满青春的活力;他热爱生活,“微笑着思索人生苦乐”,感到“人实在值得活下去”;他勇于追求纯真的爱情,那么狂热,那么执著,为了爱,可以“不要牛,不要马,不要果园,不要田土,不要狐皮褂子同虎皮坐褥”,情愿抛弃寨主家庭优裕舒适的生活。女主人公“天真如春风,快乐如小猫”,有着迷人的姿态、透明的心灵,“一微笑,一目夹眼,一转侧,都有一种神性存乎其间”;她意识到人的尊严和人的价值,认定做人比做神好,觉得“我们来活活泼泼的做人,这才有意思”。作者对这两个人物倾注了满腔热情,以夸张而不失其真的手法描写了他们的外形美和内心美,尤其着力挖掘他们内心的人情美、人性美。与此相适应,在小说的结构布局方面,没有按照时间顺序来叙述男女主人公恋爱和幽会的经过,而采取以情系事的方法,即以人物的感情变化为线索,维系事件和场面的描写。先写这对情侣在幽会中梦幻般的狂欢情景,通过几段情文并茂的对唱和一番意味深长的对话,从各个角度集中表现他们心心相印、忠于爱情的高尚情操,竭力渲染他们为爱情的幸福所陶醉的心理状态;其间巧妙地穿插叙述本民族英雄追赶日月的神奇传说,既衬托了主人公此时此刻的心情,又为后来男女双双殉情的悲壮结局埋下了伏笔。然后,笔锋一转,写他们在幽会即将结束时的忧虑,其间又巧妙地插入关于本民族原始野蛮习俗的叙述,并顺势交代这对情侣的恋爱经过,从而揭示出爱情理想同残酷现实之间的尖锐对立,使他们从幻美境界陡然落到现实境界。于是,他们思考着,“爱难道是同世界离开的事吗?”他们探索着,但“想不出一个可以容纳两个人的地方”,只好怀着一种天真却是坚强的信念,把理想寄托到东边日月所出的地方。他们嫉恨现实,痛不欲生,但并不绝望,不颓丧,因为他们相信爱情是永生的,相信“爱情是各处可到的”。因此,他们在临死之前,仍然微笑着,望着理想世界,准备去培育他们的爱情之花。这样,作者就把这对情侣生死不渝的坚贞爱情及其所体现的人情美、人性美发挥到了。
美的意境。沈从文写小说,既重写实,又重想象,主张“把‘现实’和‘梦’两种成分相混合”(《烛虚·小说作者和读者》)。他又擅长“用抒情诗的笔调写创作”(《夫妇·后记》),力图借助幻想和感情,“达到人与美与爱接触的路”(《阿丽思中国游记·序》)。他的这些独特见解以及由此而形成的独特的艺术才能,在《月下小景》的创作中得到了充分发挥。作品以写实与梦幻相结合的方法,点染着柔和的月光、青翠的山色、沁人心脾的山果芳香、清脆细亮的马铃声响,融入关于月亮的神奇传说,似梦非梦、优美动人的情歌对唱,似傻非傻、情深意笃的窃窃私语……构成一个明丽如画、幻美如诗、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神话般的艺术意境,让主人公在这样的境界中来演出他们的悲剧,来寄托爱情的理想,谴责“魔鬼所颁的法律”。这个意境,声、色、香俱妙,情、景、意交融,一切景物都渗透着作者的感情和作品中人物的感情。如贯穿全篇始终的“月亮”,也成了有情之物,随着主人公感情的波动和心理的变化而波动、而变化:主人公微笑它微笑,主人公忧郁它朦胧,主人公殉情它隐去。这个美的意境,同作品所创造的美的形象显得十分和谐协调,它把自然美与人情美糅合一体,相映交映,大大增强了作品的艺术感染力,给人以极大的美感享受。
由于“每一个村落皆保持同一魔鬼所颁的法律”。所谓“魔鬼”显然是指封建统治者及其赖以维护反动统治的精神支柱——封建礼教和封建迷信。整个作品处处流露出以人性反对神性、以个性解放反对禁欲主义、以理性反对蒙昧主义的人文主义思想,其锋芒所指,无不对准黑暗、腐朽、野蛮、残忍的封建势力。应该肯定,这是作者的民主主义思想倾向在作品中的鲜明反映。
但是,我们不能因此就断定沈从文对旧社会“缺少愤怒”。有人认为,《月下小景》只是着力描绘男女主人公对爱情的忠贞,结尾又带有极浓厚的浪漫色彩,“因而使人读后产生不出悲愤的感情”。这种看法未免失之偏颇。因为着力挖掘生活中的美,并把它提炼为艺术美,创造美的形象和美的意境,不仅可以唤起人们对于美的热爱、欲羡和追求,而且可以激发人们对于毁灭美的丑恶势力的憎恨、谴责和反抗。悲剧也不一定要写得凄凄惨惨,血泪斑斑。竭力渲染美的、有价值的事物,这种美的、有价值的事物一旦被毁掉,势必大大增强悲剧果,引发欣赏者一种崇高的感情。亚里士多德说过:“悲剧总是模仿比我们今天的人好的人。”“既然悲剧是对于比一般人好的人的模仿,诗人就应该向的肖像画家学习;他们画出一个人的特殊面貌,求其相似而又比原来的人更美。”(《诗学》)《月下小景》的创作,不是正好合乎亚里士多德所阐扬的这一美学原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