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902年,中国迎来了历史上前所未有见的大混乱时期,史称“五代十国”。天下丧乱,王侯将相们你方唱罢我登场,却总如昙花一现,很难在青史中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记,若要从这些纷乱的身影勉强指出一个可辨认的,很多人第一个便会想到李煜的名字。
李煜画像
李煜是谁?是失败的政治家,也是成功的文学家,是亡国之君,也是“千古词帝“ ——作为亡国之君,李煜究竟凭什么赢得了后人的美誉,败军之主的眼泪又为何会被胜利者珍藏?一切的疑问,都要从他的人生经历中寻找答案。
公元907年,汴宋节度使朱温代唐称帝,建立后梁,中国历史上的大混乱时代由此开启。
五代十国地图
在此后七十年间,中原大地上先后出现了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五个朝代,中原之外也涌现出了包括后蜀、南吴、南唐、吴越、闽国、南楚、南汉、南平、北汉在内的许多地方割据政权,史称“五代十国”。
与其他政权相比,身为“十国“之一的南唐虽偏安于江南,但在其国力全盛时期,也是幅员三十五个州,坐拥五百万人口的大国。
南唐开国皇帝名叫李昪,原名徐知诰,本是南吴大臣徐温的养子,后来逐渐成为了操控南吴朝政的权臣。
南唐开国皇帝 李昪
公元937年,徐知诰代吴称帝,国号“齐”,次年,他改回本姓,自名为李昪,改国号为“唐”,定都江宁(今江苏南京),南唐自此建立。
李昪长于乱世,对刀兵之害深有体会,即位后便在江南推行了息兵安民的政策,大力发展农业与手工业,兴修水利工程,饱经战火的江淮地区在他的庇护下得以重获新生。
据《南唐书》记载,彼时的江淮“连年丰乐,兵食盈溢”,还一度成为了中原文人避祸的乐土。
李昪在临终时犹不忘叮嘱太子,
“德昌宫储戎器金帛七百万,汝守成业,宜善交邻国以保社稷” (《南唐书》)。
但李璟在即位后并没有遵从父亲的遗命,他大规模地对外用兵,终招致亡国之祸。
中兴元年(958年),李璟败于周世宗柴荣之手。眼看自己的军队在前阵中屡屡溃败,为求自保,李璟不得不向后周称臣。
他自削帝号,改称国主,又向周军献出了江北之地,将西都金陵全线袒露于敌军的锋镝之前,太子李弘冀已经病逝,李璟下令让吴王李煜留在金陵监国,自己迁都洪州,号南昌府。
李煜,初名从嘉,字重光,是李璟的第六个儿子,是中国文学史上的天才词人,也是南唐的亡国之君。
影视剧中的李煜
单看容貌品性,李煜无疑属于才貌兼备的那一类。
陆游在《南唐书》中曾这样形容他的相貌:“从嘉广颡丰颊骈齿,一目重瞳子”,
欧阳修在《新五代史》中又赞李煜“心性纯孝”,
而《南唐拾遗录》则说他“雅好儒学”。
这样的人物若生在治世,大概会是个被人们追捧的风雅才子,便是在乱世中的普通人家,也够得上个“浊世翩翩佳公子”的美誉,可惜苍天不仁,偏叫他投生在了帝王家。
李煜画像
与参与过皇储之争的李弘冀不同,李煜在未成为太子之前见过兄长为夺皇位而鸩杀叔父,自此养成懦弱无争的性格。为了避祸,李煜曾刻意远离朝政,终日与书为伴,纵情于山水之间。
这种生活方式在为他增加文化底蕴的同时也 埋下了巨大的隐患——经史子集能滋养人的诗情,却于治国理政无益。但心性纯孝的李煜并未因此怨恨兄长,许多年后,已经成为国主的他在《即位上宋太祖表》曾这样概括自己的少年时光:
“臣本于诸子,实愧非才,自出胶庠,心疏利禄,被父兄之荫育,乐日月以优游”
抛开帝王的身份,他也曾是人子、幼弟,也曾享受过温暖而自由的少年时光,只恨韶华易逝,命运只愿施舍给他这一丝甜,却要他用余生的苦楚来偿还。
显德六年(959年),太子李弘冀病逝,李璟下旨封李煜为吴王,以尚书令参与政事,入主东宫,毫无政治经验的李煜就这样被推上了历史舞台,两年后,李璟病逝,李从嘉以太子身份登基,还都金陵,更名为李煜。
南唐在李璟一朝经历过大大小小的战争,传至李煜手中时已沦为蜷缩在江南的蕞尔小国。
据史料记载,战败后的南唐每年都要向中原缴纳高额贡奉,国库入不敷出,朝中却还在勾心斗角。新帝李煜是于诗词上登峰造极,于政治上却一窍不通,只会将政务委托给外臣,自己沉溺于酒色之中,酒醉之余,他将心中的遗憾诉诸于笔端:
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
佳人舞点金钗溜,酒恶时拈花蕊嗅,别殿遥闻箫鼓奏。
转烛飘蓬一梦归,欲寻陈迹怅人非,天教心愿与身违。
———《浣溪沙.转烛飘蓬一梦中》
公元968年,李煜在金陵王宫里迎娶了小周后。
传言小周后容貌清丽,神彩端静,警敏有才思,李煜爱极了她,为她做了许多表达心意的事——小周后喜好奢靡,他就用金玉宝石装饰她的房间,还在花园中修建了一座只能容下两个人的彩画小木亭子,每日在亭中与她饮酒作乐(《五代故事》)
并亲自替她制帐中香,与她共同研究内香筵……如此种种,不一而足,而在他诸多的词作当中,有一阙写了他与小周后幽会的情景: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菩萨蛮.花明月暗笼轻雾》
影视剧中的小周后
读完这阙词,叫人不得不叹服于李煜的惊艳绝才,自唐代以来,许多文人都曾为爱情创作过诗词,却多半是“春梦正关情”的欲语还休,很少有人能将幽会的场面直接描写出来,不但写了,还做到了艳而不俗,不落窠臼。
词里的女孩儿只穿着罗袜,提着金缕鞋,趁着夜色奔向自己的情郎,词外的李煜正也沉醉于佳人多情的目光中,提着酒杯奔向自己的爱情,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已经到了存亡之际。
江南李主帐中香 香方
提起李煜,似乎总是避不开赵宋王朝 。
事实上,早在李煜即位的前一年,中原的政权格局就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公元960年,赵匡胤以宋代周,定都汴京 (今河南开封),史称“北宋”。李煜即位后尊宋为正统,派遣中书侍郎冯延鲁入宋,向赵匡胤呈上《即位上宋太祖表》,陈述南唐变故,赵匡胤读完后亦回赐诏书,遣人前往南唐吊祭、恭贺李煜即位,两人自此有了文书往来。
北宋开国之后,赵匡胤采用宰相赵普“先南后北、先易后难”的策略,陆续向南方的割据政权出兵,雷厉风行地消灭了荆南、武平、后蜀、南汉——许是因为李煜称臣时足够谦恭,又或是身在北方的君王也曾怜惜江南李主的才名 ,他将攻打南唐的计划排在了一统方略的后一步。而在对别国用兵的十几年中,赵匡胤对待李煜亦十分宽容,先是不肯免去自己诏书中对李煜的不名之礼,然后又在江南大旱时赐麦十万石助南唐度过难关,而每逢南唐王宫里有的婚丧嫁娶等事,赵匡胤都会遣使去南唐表示慰问……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与对待别国时的杀伐果决不同,赵匡胤倾尽全力地想让李煜归心,据史料记载,赵匡胤曾三次以诏书招李煜入朝,在《谕李煜朝觐诏》中,他以:“苟非会面,何以宣心”之句向李煜表示自己的诚心。而李煜在得诏后派使者又一次向宋廷祈求缓兵,赵匡胤对使者的答复是:“尔主所言,我一不晓”,随即缓兵,算是后一次体谅了李煜的难处。
赵匡胤是个的帝王,作为皇帝,他身上同时具备了仁者的慈心和强者的果断,在决定对南唐用兵之前,他先派出两名使者,后一次对李煜进行了劝降,懦弱一生的江南国主却难得地硬气了一回,答复使者说。
“ 臣事大朝,冀全宗祀,不意如是,今唯有死而已。”
赵匡胤画像
眼见攻心之计毫不见,开宝七年(974年),赵匡胤终于下令对南唐发兵。
李煜率军抵抗,依托长江天险,妄图与宋军拉锯,但温山软水培养出来的南境士兵又怎会是宋军的对手,宋军很快击溃唐军,以铁锁为桥渡过了长江。
次年十二月,金陵被围,南唐亡国。守城的将领兵败自杀,李煜在自己的宫殿前架起柴禾,欲举身殉国,被左右的大臣哭着拦了下来。
根据史料来看,李煜虽不是明君,却也绝不是残暴的昏君,面对犯颜直谏臣工,即使对方言辞激烈,他也大多是一笑了之,能够做到“虽不听,亦不怒也”。而在李煜继位之后又继承了祖父的政策,蠲赋息役,予民休生养息。到他被虏之时,有百姓跪在街道上为他痛哭求情(殂问至江南,父老有巷哭者),足见李煜是一个颇得人心的君主。
开宝九年(976年)正月,李煜被俘送到京师,谒赵匡胤于明德门,赵匡胤免去了他的献虏之礼,将他安置在先前修建好的官邸内,封违命候——“违命“二字概括了皇帝的愤怒,如此剖白的折辱,不知李煜每每听人唤起时会是什么感受。
李煜的人生就这样被生生割裂成两段,前半部分是江南三千里地的温山软水,是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后半段是北地的皑皑白雪,是宋廷中避不开的风刀霜剑,是带着酒味的眼泪。
在进入汴京之前,李煜为故国写下了一首撕心裂肺的挽歌: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破阵子》
雪后金陵
正如他自己所言,他不是个合格的皇帝,自幼只知宫中的琼楼玉宇,几曾识干戈?但命运不会因他的“不识干戈”而怜惜他,比起皇帝,上苍似乎更愿以血泪来成就一位了不起的文人。
李煜前期多以清丽辞藻描绘宫廷生活,美则美矣,却对他的创作起不到任何推动作用,更别谈能影响后世了。有道是“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真正将李煜捧上“词帝”宝座的,正是他在历经沧桑后抒发的亡国之恨,败军之辱。
幸运的是,有赵匡胤在位,李煜在宋廷中并未承受太多身体上的折磨,只是终日以泪洗面,沉湎于酒精之中——比起对手,赵匡胤似乎更愿将李煜看作一个来战利品,姿容绝美的江南国主如同一尊青瓷花瓶,静静地摆在君王面前,任君观赏。据《翰府名谈》中记,赵匡胤担心李煜的身体,曾劝他少饮酒,甚至为此在他府中颁布了禁酒令:“江南李主一目重瞳,务长夜之饮,内日给酒三石,艺祖(赵匡胤)敕不与酒“,后还是李煜上奏说自己除了饮酒外再无其他消遣了(不然,何计使之度日),赵匡胤才“遂复给之”。
在赵匡胤一朝,李煜虽多有伤怀之作,却从未因笔墨而获罪。可叹的是,公元976年十一月,就在李煜降宋后几个月,宋太祖赵匡胤在王。
自己的寝宫里猝然驾崩,继任者赵光义没他哥哥那般的好脾气,容不下李煜在自己的王宫里唱“楚歌”。两年后的七夕,李煜写下了自己的绝命词,那阙响彻千古的《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虞美人》行书作品
词句传入宋太宗的耳朵里,替李煜招来了杀身之祸,据王铚《默记》载,
宋太宗授意四弟秦王赵廷美赐“牵机药”给李煜,将其毒杀
李煜出生于公元937年,死于公元978年,卒年41岁,生于七夕死于七夕。后世对他性格的评价是“心性孱昏”,却对他的词作给予了高度肯定。
王国维在他的《人间词话》中曾云“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作为皇帝,李煜无疑是个失败者,但作为文人,他却是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文坛功臣,千古词帝。
王国维曾说:“生百政治家,不如生一大文学家”,我想,没人比李煜更能理解这句话。他本是天生的文学家,却偏偏投身做了帝王,曾经优游于山水之间的少年不会想到,自己的名字会作为文人被载入史册,从而被后人铭记——这或许是命运给予他得非所愿的一生大的补偿吧。
李煜
[1]陆游《南唐书·卷二》
[2]《江南二主词集》
[3]北京大学中文系 周兴陆:《天教心愿与身违——李煜其人其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