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那个时候我以为苏轼是个谐星，只会嘻嘻哈哈。直到在《宋诗精华录》里，读到了这么两首诗：
行歌野哭两堪悲，远火低星渐向微。
病眼不眠非守岁，乡音无伴苦思归。
重衾脚冷知霜重，新沐头轻感发稀。
多谢残灯不嫌客，孤舟一夜许相依。
南来三见岁云徂，直恐终身走道途。
老去怕看新历日，退归拟学旧桃符。
烟花已作青春意，霜雪偏寻病客须。
但把穷愁博长健，不辞醉后饮屠苏。
——除夜野宿常州城外二首
突然看到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苏轼，把我吓了一跳。直到很多年以后，我都误把这两首认为是苏轼的晚年绝笔诗。苏轼后死于常州，这首诗也写于常州，所以弄岔了。
后来，我总算学会了如何用百度，终于弄明白了，这两首诗，是一个中年男人，在除夕当天不得不加班，而发出的心灵呐喊。
宋神宗熙宁六年（1073年）十一月，苏轼奉命往常州、润州一带赈饥。当年除夕之夜宿于常州城外运河边，遂有二诗。
这是两首诗，第一首第一联说的天色向晚，外面灾民之声，听着蛮悲伤的，在那个时代，不是人人都有机会每逢佳节胖三斤的。
第二联说的是我睡不着啊，不是守岁，那个时候又没春晚看，睡不着主要是没有父老乡亲跟我说说话。
第三联的是在没有暖气的包邮区，被子厚厚的，脚依然冷，知道霜重；过年嘛，总要做做头发，单纯的做头发，但是一通搓之后，感觉发际线越来越高，没剩几根了。
第四联说自己孤单，感谢一盏小灯，伴我漫漫长夜。
第二首，也不难理解，说自己已经三年漂泊在外没有回家了。
年纪大了怕看日历，又像是贴在门上的桃符，要被扯下去了。青春就像烟花，已经不在了，胡子发白，像霜雪覆盖一样。
后一句是对自己的良好祝愿，虽然我穷嗖嗖的，但搞不好我待机长、活得久啊，就让我年年后一个喝屠苏酒吧，按风俗，谁大谁后喝。
现在想想，自己记错了这首诗的年代，也是有原因的。
诗里，苏轼把自己写得像个老头，一副马上要退休的样子。其实那个时候他才三十多，不到四十，是大好的油腻年华。
就是因为加班，变成了一个爱唠叨的老头，怨气这么大，连续吐槽两首诗。
这就是苏轼的除夕，他怎么度过的呢？不是刷刷筷子洗洗碗，催促晚辈谈恋爱，其乐融融看春晚，而是加班，奔走在工作的路上。
白居易写过一首诗，虽然不是除夕，但也差不多，正月十五大家都出去玩了，结果那会儿的白居易科举还没考上，闷在家里做五年科举三年模拟，而且还生病了，写下了两句：
明月春风三五夜，万人行乐一人愁。
好悲惨啊。所以，如果在大家都其乐融融，自己加班的话，真的是从心境上感觉像老了半个世纪。可见，如果各位不像苏轼那样加班，而是正正常常过了节，是该感到庆幸的。
然而总有一些工作，是没得选择的。
就像苏轼，赈灾饥民，他有的选择吗？苏轼的偶像范仲淹有句名言：一家哭何如一路哭？相比于苏轼一个人叨叨两句，那“行歌野哭”的灾民，怎么办？
我们今天阅读苏轼，习惯于从生活哲学上看待他，觉得他豁达、乐观、想得开，改变不了世界，就改变自己的心态。
其实，苏轼不只是个鸡汤写手，在那些灾民的眼中，可能就是来救命的。
苏轼自嘲“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千万别被谦虚两句给骗了。
在徐州，他防洪、筑堤、引洪入黄；在杭州，他疏浚西湖、修筑苏堤，创办医院，赈济灾民；在密州，他捕蝗抗灾，常山祈雨，收养弃儿，检敛饿殍；在惠州，他引泉入城，供百姓饮用……
简直是好事做了一路。
元 赵孟頫《苏东坡小像》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这样的人，你除夕不加班，谁加班？
所以，苏轼陷入“乌台诗案”，浙江的百姓家家户户在家里祈祷，苏轼能平安无事；苏轼死后，“吴越之民，相与哭于市”。
“除夕我要休假回家吃饺子，灾民们等等我哈”，苏轼若说得出这种话，老百姓还能这样对他？
春运短片 《三分钟》 片段
当然，不是每一个除夕加班的人，都可以像苏轼这么有公共意义。但是，你在这一天加班，一定有你的意义，或是岗位特殊，或是养家糊口。同样的，也一定有人记得你。
春节的意义，不只是让你在家待着，而是告诉你，家一直都在，无论是有人陪着，还是有人等着，这都是你了不起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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