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人传》~第203篇
文/卢秀辉
沈仕(1488—1586),字子登,一字懋学,又一字野筠。号青门山人,别号东海迷花浪仙,仁和(今浙江杭州)人。明代散曲家,其散曲被时人称为“青门体”。
沈仕父亲沈锐,通经史,成化己丑进士,有《省庵稿》十二卷。沈锐为官颇有政绩,在广东任职佥事期间,剿灭山贼、立榷盐通舶之法等方面做出了突出贡献,官迁南京刑部右侍郎。时刘瑾掌权,钩摘官吏往事,诬沈锐不附于他,遂落职逮问,刘瑾被诛,复官原职。未几,乞致仕东还,家居杜门,泊如也;日以吟咏,登眺为乐,平生清介绝俗,卒年七十六。
沈仕长兄沈仪,“每下第归,即闭门读书,听事左右,列图书古史,日婆娑其中,若将终身,其于声利,澹如也,如是者二十年。”嘉靖十七年(1538)才授与清江县知县,“恬澹寡欲,安静不扰,敦厚简朴,以辑和吏民,吏民大欢乐之。”沈仕父兄二人都主动放弃了官宦,疏离政事,退居山林,师道自守。
沈仕自幼聪颖,真实自然,喜爱读书,少有才名。有一夕,沈仕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游青门山,感念秦时故东陵侯邵平曾经隐于此,
叹道:“吾其隐乎?”邵平足智多谋,曾献计萧何,取信刘邦,而汉世沦为平民,在长安东南城门青门外卖瓜而闻名于世,为历代文人所追慕。沈仕念及邵平往事,因此触人生情,遂弃去举子业,芒履野服,自称青门山人,可见其隐逸之志。官宦子弟,由父及兄,看透官场的虚妄,无意仕进,决意以布衣终生。他在《山居春日》一诗中说:
柳堰迷丹日,蓬扉启绿烟。
人间啼鸟外,兴剧落花前。
野色连三径,山光满四筵。
鹔鷞随可解,堪作酒家钱。
王慎中论及沈仕为“诗人之不遇者”,因才而不被提携,以成就他的声名,故在叹息失望之余乃沦落江湖,归隐于世乃是他不得已而为之,是出于某种无可奈何之举。
沈仕不习经书,雅好古画诗翰,沈家乃仁和大家,广富藏书,名闻于世。到沈仕这一辈时,仍然“购古名画,朝夕展玩,竟觉有得乃援笔挥洒”。闲则无聊,沈仕下笔作画,一出手即有神韵,以诗才画才闻名当世,戚继光专门前赴沈家,向沈仕求画,从此,名益重于世。沈仕爱画如癖,听说那家藏有名画,必上门务求一观,造次展玩再三,学得画中的气韵风神。当时,沈仕名贵的画,是他的山水人物,而翎毛草木次之,画到得意处,多题咏于其上,而且只卖给士大夫中与他关系密切者。不等凡夫俗子启口,画已出手了,以故世上很难见到他的作品。严廷桢有诗,略述沈仕生平并赞其为人:
幽兰生空谷,芳蔼郁平林。
怀彼君子操,希古发遐心。
仪廷有彩凤,哕哕和文禽。
孤鹤翔天表,不闻雅颂音。
青门隐者居,入梦时追寻。
学种故侯瓜,千载契苔岑。
吴越山水薄,江淮秋气深。
壮游历九边,慷慨豁尘襟。
幽燕慕豪侠,挥手脱千金。
长揖轻公侯,遗世盍朋簪。
秃笔写怀抱,岂为俗虑侵。
丹青不知老,乐道忘古今。
沈仕为人随性洒脱、轻视钱财、豪放不羁、古道侠肠,他少画或不予人画,不是为了炒作自己,待价而沽,而是真的出乎性情,一副名士作派。嘉靖中,他曾远客京师,在京师期间,王公贵族、公卿士大夫都待他以上客,沈仕贫交,唯有书画一挥而尽以答谢,当他治橐归来时,得到别人赠送给他超千金。然而,沈仕不善经营生活,不久,又囊橐无余。家业困窘,晚年陷入“比返故庐,仅四壁立,犹以笔墨养其暮年,然意所不当者,虽重赀不为动。”留给子孙的也仅以丹青若干而已。他《山居漫兴》中说:
竹简韦编已尽焚,
空斋四壁断炉熏。
犹嫌身外存余累,
托与青山管白云。
该诗匠心独具,寥寥数笔勾勒出隐居中的生活态,人间仿佛被阻隔在“青山管白云”之外,充分体现了作者的隐逸之乐趣。尽管生活清贫,仍嫌身外之物负累,希望摆脱一切外物的束缚,独以孑然一身隐于山野之中,体现出作者狂放不羁、不与世俗妥协,傲然洒落的精神气质,颇有战斗性和叛逆性。令读者兴趣大发,他对经书古籍的厌弃,对于尘世功名的不屑,引人入胜。恨不得与他把酒言欢,过上这十分惬意,世外桃源中满是诗情画意的生活。
沈仕热衷于佛禅活动,并与禅师道者交往颇多,以动衬静,他笔下常呈现静谧、清幽的禅房景致,不论老僧童子都在默默地修炼,打动过路的诗人。沈仕把自己的种种郁愤不平之思寄寓与佛禅活动之中,渴望获得心灵上真正的洒脱与宁静,纡徐宁静、禅意十足,他在《夏夜过寿春兰若书壁》中说:
禅居如雨后,仲夏早凉归。
月隐停巢树,虫鸣挂壁衣。
老僧能入定,童子亦忘机。
久矣无迎送,苔深履迹稀。
沈仕追慕古人,孤傲自守,壮游四方,不闻雅颂,丹青写意,一生隐逸,晚年绘画以自给,山人群体状态为:“一、无位者;二、以薄技谋生;三、流动的活动方式。”无一不印证沈仕。沈仕以薄技只谋生,而羞于干谒求利。他不仅远离官场,更隔绝世俗,独守自己高贵的精神领域。他以江湖诗人第一而自得,所谓“山人之诗远旨切响,卓自成家,前哲之所倾许久矣。”"沈仕淡然一笑,与他“野服山中,浪游海外”的生存境遇密不可分,但他的诗却显然远逊于曲。他在《咏霰》一诗中说道:
冻雨零空花未成,
随风淅沥冽寒生。
乍穿翡翠帘中影,
忽过鸳鸯瓦上声。
沈仕弃举业后,恣意游适,以山人自居,但是,儒家传统道德观念在他身上打下了永远去不掉的烙印。沈仕时代,浙江士子普遍与体制保持着较远的距离,或得罪权贵如茅坤,或少弃袭官如陈鹤,或坎坷如徐渭。壮志未酬之不平使得士子纷纷归隐,或主一地文风,往来唱和与乡野,或入幕府寻求依托寻找新的出路。加之倭寇侵扰,已是满目疮痍,故多数文人信奉心学,杂以佛禅,在精神上寻找解脱,疏解俗世的痛苦,使得个性得以充分的彰显,文学上表现为纷纷摆脱复古思潮的禁锢,标举性情,产生“唐宋派”、“中唐派”、“初唐派”等学习古人之作的不同倾向,并以适性打通,直斥朱子,掀起了一股动摇封建统治根基的文学与哲学运动。
沈仕放浪形骸,蔑视权贵世俗,从他的散曲创作中都能洞窥。沈仕所作散曲,曲风婉媚流丽,汇合心学思潮对于个体性命的关注,创作以“香奁”为主的南曲,上溯至南朝宫体诗歌、五代花间雅词摹人状物的风貌,并与柳永“女郎”、“羁旅”题材相契合,接续元曲中“花间文学”及吴中词曲趋情尚趣的传统,并旁采市井小曲大胆热烈、直白朴拙的本色言语。又利用文辞和韵律使南曲于市井淫词俗曲作了切割,寄雅与本色,雅俗共赏,且适合歌唱的艺术风貌。
沈仕的时代,正是正嘉年间士大夫政治受挫风尚转变、正统文学裂变和俗文学崛起,新旧思潮交相渗透的时期;士大夫由诗尊盛唐到尊初唐乃至六朝的转向,由关注社会政事、转向对个人内心世界和情感体验。江南本就好古,以反叛的姿态保持独立于体制之外的个性精神,趋情尚趣、打破成规,大肆创作俗词艳曲。在文学创作中,造成了由诗文而词曲、由北曲而南曲的文体代降,使得在新旧思潮相互渗透影响下的文人,如沈仕辈。他出身名家,以“山人”自居、周游四方,传统道德对他不断地产生痛苦的适应和调节。其人绝弃世俗、潇洒磊落、才情斐然,引起世人追慕,而其终身不遇更是其时士大夫的普遍遭遇,使得沈仕成为诸多失落文人竞相结交的对象。
沈仕作曲以言情为主,体现了士林趋情趋俗的精神变迁。相比于吴中士子逞才自放式的南曲创作,尽管同样言情,沈仕的散曲中涌动着生命的活力和热情,更符合了师道精神回落、心学盛行之时文人返归内心,寻找情理平衡、自我开解的心理需求,作为俗乐的南曲大兴,使沈仕以“南词宗匠”、“填词高手”被推举出来,使“青门体”成为南曲史上不可复制的绝响。
沈仕善画花鸟山水。诗词雅调,远近闻名,时人以为江湖诗人第。其散曲称为“青门体”。晚年潦倒,卖画自给。有散曲集《唾窗绒》,诗集《沈青门诗集》。善草书。
卢秀辉有《赞沈青门》一首,诗云:
长相思,
抚曲安。
万事已足天湛蓝,
抛却举业心未寒。
连云松竹抚心绝,
清溪万千赞长叹。
万千愁肠思量断!
独自思云天,
心胸起波澜。
自守穷贫甘饴苦,
断崖昏黄行人难。
长相思,在临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