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炫”与“装”(中)
这几天报纸和网络上,早有人汇总了满分作文引用和提到的西方名人清单:海德格尔、卡尔维诺、麦金太尔、韦伯、尼采、切斯瓦夫·米沃什、维特根斯坦。这串名单中漏掉了马尔库塞,满分作文后所谓“单向度形象”,无疑套用了马尔库塞名著的书名《单向度的人》。
这串名人中,卡尔维诺是意大利当代作家,切斯瓦夫·米沃什是美籍波兰诗人和散文家,诺贝尔奖获得者。韦伯是德国上世纪社会学,尼采、海德格尔、维特根斯坦都是哲学界的大牛,他们每个人都在各自领域开宗立派,尼采被认为是西方哲学的开创者之一,海德格尔是存在主义哲学开创者和代表之一,维特根斯坦是现代分析哲学创建人之一,马尔库塞是代表哲学家之一,代表作《爱欲与文明》是上世纪中期西方性解放运动的宝典,麦金太尔是美国当代伦理学家,地位稍次于上面几位哲学大师。
在一篇千把字的高考作文中,塞进了这么多哲学、社会学、伦理学、文学泰斗,在不了解情况的人眼中,肯定显得博学而深刻,陈建新老师由此断定不是凭“背诵几条名人名言就行的”。
根据个人的阅读经验,我和陈建新老师的看法刚好相反,考生其实只背诵了“几条名人名言”,并没有“大量”阅读这些名著,因为引用的这些名言中有些来自艰深的“天书”,一个中学生的水平无法读懂,也没有时间像陈老师说的那样“阅读大量书籍”。
如作文倒数第二段结尾说:“并维特根斯坦之言,对无法言说之事保持沉默。”这则名言出自维特根斯坦生前的代表著作《逻辑哲学论》结尾。考生引言与商务印书馆译本有出入。维特根斯坦是数学家、逻辑学家和哲学家罗素的学生,这本书就是在罗素影响下写成的,后来罗素承认深受这位学生的影响。该著1921年发表于《自然哲学年报》,出版前作者请老师罗素作序。罗素特别欣赏乃至佩服这位学生,1911年维特根斯坦投奔罗素门下,第一次交谈就让罗素激动不已,迫不及待地告诉朋友们说,与维特根斯坦这次会面是他平生“令人兴奋的智力探险之一”。维特根斯坦这样的得意门生索序,罗素自然不敢马虎应付,他花了一个多月时间写成一万三千多字的长序。哪知学生对此毫不领情,维特根斯坦认为老师没有读懂他的书,正式出版时没有用这篇序言。此序商务译本置于书前作为全书导论。1929年,维特根斯坦以《逻辑哲学论》作为论文,通过了由罗素和G.E.摩尔主持评审的博士答辩。答辩结束后,维特根斯坦拍着摩尔和罗素两人的肩膀说:“你们都读不懂我的论文。”在该书的自序中,维特根斯坦一提笔就说:“这本书也许只有那些自己已经思考过此书中所表述的思想或者类似的思想的人,才能理解。”我高中时期喜欢数学,后来一直酷嗜罗素著作,研究生毕业时为了弄懂罗素的数理逻辑,学了一年多高等数学集合论。纯粹出于好奇,我买了一本商务出版的《逻辑哲学论》,第一次翻了不到十页就翻不下去,第二次倒是硬着头皮翻完了,但其实和没有翻完没有两样——不知道维特根斯坦到底说的什么东西。我不太相信这位考生读过《逻辑哲学论》,除非他(或她)是一位哲学、数学和逻辑学天才。
再说海德格尔。上世纪整个八十年代,存在主义哲学风靡华夏,大学里谈论海德格尔和萨特是一种时髦。开始是着迷于海德格尔“诗意地栖居”一类名言,后来我真的想深入了解他,并从他的著作中受益。不久,三联出版了代表作《存在与时间》中译本,翻了几页后同样不得其门而入。得知他的运思方式深受老师胡塞尔影响,又胡乱地找胡氏的著作来读,适逢《现象学的观念》出版,花了好长时间死啃这五篇讲座,而且不断向专业人士请教。《存在与时间》不知翻了多少遍,还找到John Macguarrie 和 Edward Robinson 合译的英译本BEING AND TIME 。记得张三夕教授主持《存在与时间》一书的讨论,他的博士安敏向我借了这本书,见我全书到处划了红线,书眉到处批满文字。“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读多了才慢慢摸到点门道,能对《存在与时间》有点体会,特别受惠于约瑟夫·科克尔曼斯《海德格尔的》。后来,我一位青年同事和朋友知道我喜欢《存在与时间》,特地送我一套四卷本的《释义》,可惜这四卷本我基本没有打开过。这篇满分作文一开头就是海德格尔,主要作用就是装点门面。
满分作文中“保持婞直却又不拘泥于所谓‘遗世独立’的单向度形象”,基本是对马尔库塞“单向度”的误用,“遗世独立”怎么是“单向度形象”呢?《单向度的人》由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年出第一版,2008年出第二版,这两个版本我都买了。这本名著倒是不太难读,我每次重读都有新收获。
一篇约千字的短文,挤满了这么多名人,塞满了这么多名言,文章还能写好吗?大多数名人与名言,与他的文章并无必然联系,这些东西就像水泥房子外墙的贴面瓷砖一样,不过是要让房子看上去金碧辉煌。说白了,名人与名言在这篇文章中的作用,不外乎“炫”与“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