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与诗歌是人类文明的一对双胞胎,在中国历史上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中,自然少不了以酒为题、诗酒言志的诗歌。据统计,直接涉及酒的诗歌有58篇,其中尤以《小雅》和《大雅》居多。《诗经》有《大雅》和《小雅》105篇,涉及酒的诗歌39篇,占比37.14%。另有11篇在《国风》,占比为6.88%;8篇在《颂》,占比为20%。
酒诗在《雅》中占比高,有它的道理,因为《雅》是由贵族和士大夫创作,在物质生活上很匮乏的历史条件下,他们具备举办和参加宴饮活动的物质条件和身份资格,诗酒言志在他们诗歌创作中的几率高。同时他们也掌握着制定和主导宴饮活动规则的权力,而他们的诗歌在酒的浸润和激发之下,风雅十足,从而对后世的饮酒规矩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
倘若你通读过《诗经》的《大雅》和《小雅》,你会惊奇地发现,原来我们今天还奉为圭臬的酒桌规矩,早在《诗经》里就已经规定好了。如果你把《诗经》里这58篇酒诗常常记诵并烂熟于心,就可以在酒席中随心所欲而不逾矩,就做到可以惟酒无量不及乱。
通览这58篇酒诗,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饮食合欢,强调饮酒是为了获得快乐。这也是华人在文化认同上的一大共识。据说刚刚在法国举办的波尔多鲜花节上,马云风趣地说:喝差的酒伤肝,喝好的酒伤脑筋,但不喝酒太伤心。寥寥几句就说透了中国饮酒文化之荦荦大端,而这恰恰就源自《诗经》里的这58首酒诗。
说实话,《诗经》中完全以诗酒言志的诗作并不多。在诗人慨叹“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王风·黍离》)的时候,他并没有明确自己是否喝了酒。脍炙人口的《小雅·鹿鸣》,描写的都是宴饮时你来我往、欢愉融洽的场景,没有典型的讽喻或比兴的诗句。但这些作品却反复强调了一点:宴饮要有规矩,饮酒应有尺度。这一风格在《小雅·宾之初筵》中就表现得淋漓尽致。
宾之初筵,左右秩秩。笾豆有楚,殽核维旅。
酒既和旨,饮酒孔偕。钟鼓既设,举酬逸逸。
大侯既抗,弓矢斯张。射夫既同,献尔发功。
发彼有的,以祈尔爵。
籥舞笙鼓,乐既和奏。烝衎烈祖,以洽百礼。
百礼既至,有壬有林。锡尔纯嘏,子孙其湛。
其湛曰乐,各奏尔能。宾载手仇,室人入又。
酌彼康爵,以奏尔时。
宾之初筵,温温其恭。其未醉止,威仪反反。
曰既醉止,威仪幡幡。舍其坐迁,屡舞仙仙。
其未醉止,威仪抑抑。曰既醉止,威仪怭怭。
是曰既醉,不知其秩。
宾既醉止,载号载呶。乱我笾豆,屡舞僛僛。
是曰既醉,不知其邮。侧弁之俄,屡舞傞傞。
既醉而出,并受其福。醉而不出,是谓伐德。
饮酒孔嘉,维其令仪。
凡此饮酒,或醉或否。既立之监,或佐之史。
彼醉不臧,不醉反耻。式勿从谓,无俾大怠。
匪言勿言,匪由勿语。由醉之言,俾出童羖。
三爵不识,矧敢多又。
全诗五章十二句,详细记录了宴饮的全过程,而且有的规则说明。
开篇第一章写宴饮刚刚开始,井然有序的宴饮场景。众宾客各自按照尊卑礼节入席,彼此揖让。美食罗列、美酒盈杯,主人不仅准备了钟鼓奏乐以助雅兴,还准备了弓箭供大家比试射技以助酒兴,此时饮酒还能保持一片祥和,一切都在主人的掌控之中,好比现在的开场酒,主人敬酒,次序由主人来把控,以示尊卑有序。
第二章写宴饮渐渐进入高潮,钟鼓之乐已经不能满足,适合快节奏音乐的笛子和笙渲染得节奏开始加快,宾客和主人都起身互相敬酒,彼此或互相表达敬意,或比试弓射技能,一番热闹景象,犹如今天酒局的第二阶段,自由活动。
第三章写宴饮高潮迭次,随着饮酒量的增加,众宾朋的酒量和酒德开始出现分化。“其未醉止,威仪反反”,当没喝醉的时候,还能保持威仪,“温文温其恭”,揖让进退有所节度。“是曰既醉,不知其秩”,当人喝醉的时候,往往连基本的礼节也不顾及上,或手舞足蹈,或来回窜座,或出言不逊,或行为猥亵,丑态百出。
第四章写宴饮接近尾声,喝醉的人已经癫狂失态,大呼小叫,杯盘狼藉,衣衫不整,搅得大家不得安宁。这时如果醉酒者“既醉而出,并受其福”,宴席散去,大家彼此各自安宁回家;如果“醉而不出,是谓伐德”,喝醉的人已经失去了自我控制的能力,还不离开,就会搅得主人和其他宾客不得安宁,诗人认为这是其德行败坏的表现。
我们都不喜欢不欢而散的宴席,而希望通过一顿酒来彼此加强沟通、拉近感情的距离。那么如何达到这样的目的,又如何避免不欢而散的结局?
诗人在后一章给出解决方法,就是“既立之监,或佐之史”,设立一位酒监,监督大家按照礼节、法度和规则来饮酒,同时还要有人配合酒监专司记录。酒监的职责,一是提醒大家不要醉酒,二是防止有人恶意劝酒,三是防止有人激怒醉酒者失态,四是防止有人勾引别人酒后失言。如果发现有人恶意诱劝或者激怒他人,酒监就会逼他拿出“童羖”(一种酒具)来罚酒三杯。
按照诗人的想法,饮酒必须要遵守礼仪规范,要风雅有序、各得其乐,要有始有终。就仿佛我们每参加一次酒局,如果主人在开场时表明本局的主题以及来宾的尊卑次序,饮酒中根据酒局的需要和每人表现从中调度大家饮酒的频次和多寡,后还能主持收尾,再次申明主题,大家再次以酒明志,这个酒局在礼节上就算得十分圆满了。
在《诗经》的58篇酒诗之中,饮酒讲求风雅,必须有规有矩,这样的观点随处可见。所不同的是,《宾之初筵》具有讽喻的特点,比较详备地讲述了酒礼、酒德的具体内涵及其重要性,而其它酒诗则主要体现一种正能量的酒礼文化。
《诗经》的大部分作品创作于西周时期,诗集的编纂也是遵照西周的文化传统,因此也就特别强调酒礼的重要性。
“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诗经》中的酒礼,常见的是“和”的精神。西周时期宴饮时特别重视“饮食合欢”的基本原则,通过饮酒之礼来明确尊卑、长幼的次序,通过饮酒之礼来施行风俗教化,也通过饮酒之礼来完成“家国同构”的政治秩序。这些酒诗在《大雅》和《小雅》中极为常见。
《诗经》在西周和东周时期也是各诸侯国外交必备的乐诗,外交官们通过唱诵《诗经》的作品来表达立场和态度,而宴饮时唱诵酒诗,以酒食合欢来达到促进外交的目的,也是当时“国宴”的必备节目。这样的形式后来逐渐普及推广到士大夫之间的交往,后来又进入寻常百姓家,让我们形成了和朋友以及生意伙伴之间有事儿没事儿喝顿酒的习惯。
当然,《诗经》中也有一些以酒来“和”人与天或者神明之关系的诗篇,多见于《颂》,是祭祀所用,在我们的日常中也广为传承,但后来更多地是为了寄托对先祖的哀思、感恩和敬仰之情。
“以为酒食,以飨以祀。以妥以侑,以介景福。”(《小雅·楚茨》)《诗经》里的风雅,固然有诗酒言志的意愿,但它更多地是向我们传达一种风雅的饮酒文化,以使中华民族永远担得起“礼仪之邦”的美誉。
只可惜,我们对酒礼中的“尊卑有序”传承得极好,但对“饮酒有度”却鲜有规范,这大概是我们的饮酒文化难以“风雅”起来,而比西方酒文化的外相略逊一筹的重要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