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恍惚中感觉身体在不断坠落，似乎是永无止境的下落，想要睁开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心里开始慌张，这……是哪里……
手无意识的抓住床沿，我猛地睁开眼睛，坐起来，侍立一旁的婢女闻声上前，为我撩起床帘。入眼，皆是我往日里熟悉的铺陈摆设，香炉上袅袅挪挪的升起丝丝烟气，暗沉的房间里是淡淡的苏合香。我看着那从从窗外西斜进来的微弱的光，竟有种恍如隔世般的错觉。
“为我更衣。”
“是。”
“我睡了多久。”
“已有一日一夜，午时青檀司祭曾来过”
“嗯”
皆是轻淡无起伏的声音，似乎没有一丝人气，这个单音的回答过后，只剩衣料的摩擦声。沉默的更好衣后，我推开房门，未走出几步，迎面便走来一位着白色纱衣的女子，一步一动皆无声息，那是青檀。容颜姣好，眉梢自带暖意，确是与我朝夕相处的好友。我很熟悉她，知道她的容貌，但我现在看她却总觉得有些模糊。
“青言，可好些了。”
“好多了。”我扯起嘴角，朝她露出些许笑意。
几天前，我因日夜不休，练舞过劳，昏了过去。为什么要那么拼命呢？我还记得那时的青檀笑着对我说：“青言，我不想当司祭。有那么多的人，为什么是我们呢？”她笑着，眼里却没有光，声音里都是哀伤。我便想：“她既不想，那我来做就好了，反正于我而言，哪里都是一样。”
我看着青檀的眉眼，脑海中往事潮涌而来。
我与青檀八岁相识，至今已有十一年。
我们一族，名叫悦山族，世代隐居于大荒中，守护着传说中的神陵，每五十年择一女童为司祭女，习祭神舞，至双十年华，于神庙前献舞，此后一生享全族供养，只不过余生不再踏出神庙一步。她的家人也会受全族供养，敬重，事事优待。
那年大选，不知为何竟选出两位司祭，这是从未有过的事。后，皇族来令，两位皆留下教导，待到献舞时，择优而入。就这样，我与青檀都得赐名留下，开始习司祭礼仪、舞乐。
教习的姑姑极为严厉。青檀是族长的孙女，自小便是规矩森严，很能忍耐。而我，原不过是一农家的孩子，成天哭笑打骂都随性，从无人严格管束，自然受不了姑姑的管教，总是犯禁。尤其喜欢偷偷跑出去见家人，但这恰是司祭女大的忌讳。一旦被选为司祭女便是斩断尘缘，再不得与亲人相见的。
我八岁那年，我兄长不过十岁，还不大懂事。我走时，他拉着我不肯让我迈出门去，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求爹娘和族长不要带我走，他可以什么都不要了。后来，我每次偷偷跑出去，也是他来见我，带着我到处玩。但他总是一脸怜惜，我不大懂是为什么。
我偷跑出去的次数多了，姑姑也不肯轻罚我了，她让我跪在神庙前，多犯一次过便多跪一个时辰。青檀总是偷偷给我送吃的，那时我们两几乎可以说是相依为命，我连累着她也受了不少的罚。迷迷糊糊的过了几年。那夜，是我后一次犯禁，此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我的兄长。那时我已有三年未见过他，听说他从外归来，就又偷跑出去了，然而，我发现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家里新添了小妹，兄长似乎对她格外疼爱，把我的那份一起给她了。兄长看我的眼神，疏离而淡漠。
我失魂落魄的回来，跪在神庙前整一晚，直到清晨，露水打湿我的发丝，我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一步一步的踩在石制的地板上，很有规律的声音。我睁开眼，看见的就是他，丰神俊朗，剑目星眉，从千里之外的繁华皇都而来，做我们的教司。青檀落后他五步的距离，眉目似有柔和。我感觉青檀有些不一样了。
姑姑教我们祭神舞，他便教我们除舞外的一切。自他来后，我再也没能逃出去。听说，他是皇都的五帝子，素有战神的威名，曾三进大漠擒楼蓝部族大将，让深居大漠有风暴为护的楼蓝不得不俯首称臣。他带来的人，封住了整个神宫。
那年，我们十五岁，还偶尔嬉笑怒骂。
而后从十五岁到十九岁，我与青檀琴棋书画，行走坐卧，甚至声色音调，皆受教于他。他说，你们既为司祭女，便是要如神女一般，不食人间烟火。我与青檀，成了没有任何情感外露的神女。
……
我竟觉得青檀的语调有些微颤，“还有十日，便是跳祭神舞的日子了。”
“嗯。”我有些漠然的答。我在远处高出的祭台上看见了他的身影了，有风吹起他的衣衫，有种要乘风而去的飘渺感。十五岁那天清晨见过他，后来青檀同我说：“青言，他是我见过好看的人。”我并不觉得他是长的好看的那一个，不过他的气度确实是无人能及的，那一身的傲骨，怎么是一副好看的皮囊就比得过的呢？
我知道青檀与他必定不正常，那习琴时的眉眼往来，那月下相随的默契，关系怎么一般？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只觉得，十日后定要全力以赴。
十二年都过去了，更何况这十日的时间，不过弹指一瞬罢了。
这天，是全族的盛日，人们全都聚集在祭台下，静待开幕。锣鼓声已经响起，我与青檀各立祭台一边，她是蓝色羽衣，我是青色羽衣，层层叠叠，脚步轻抬，就有一溜的波纹，好看极了。跳起舞来，广袖翻飞，必定如谪仙一般。
而他，站在神庙门前，一席隆重的描金长袍，嘴角微斜，整个人神秘而悠远。
起舞的鼓点响起，风掠过我的广袖，踮脚，捻指，旋转，跳跃，整个世界似乎只剩我一人。就算闭上眼睛，听不见乐声，我依然能跳完这只舞，那是十二年日复一日的成果，我想，我会跳的比青檀更好，而她，会比我更幸福。
就快要结束这一舞了，在后鼓点声落之前，起了风，很大的风，它似乎从遥远的远方带来了歌声，我隐约着听到那异域似的曲调，又陌生又熟悉“……身处无间地狱又何妨……厄命难挡谁殊死执妄……”
一舞终了，鸦雀无声。我与青檀被各自送回，等待后的结果。
婢女端来安神汤予我喝下。一夜过去，天将要明。族长在门外无声拜下：“司祭大人，小人来送您进神庙深处。”我斜卧于塌，发现自己竟是醒不过来，我感知的到所有的事情，却一动不能动。一堆白衣人将我拥着往神庙深处走，我感觉越来越阴暗潮湿，是进了暗道，而后是不停的拐弯。我开始觉得不对，心里有股莫名的慌乱，我猛然想起那日他微斜的嘴角，那是喜悦，也是怜悯。司祭女一舞过后终生不出，她们不是守在神陵，是被献祭了！什么悦山族，不过是皇陵的守墓人！我不知自己为何突然明白这些，只觉得心中恐惧越来越甚。
突然，在又一个拐角处，我被放下，有打斗的声音响起，我在意识模糊的后一刻确认，那是青檀。待我再次醒来，便看见青檀含笑又哭的眼，声音沙哑：“对不起。”她将我推进一条通道，而后自己决然转身往另一边。我看不清她的脸。
我发现自己在死亡面前竟如此懦弱，在走了很久依旧走不出这地下迷宫的时候，我颓然的蹲下，双手抱膝，泪流不止。此时，极有规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我忽然想起那年第一次看见他的情形，我知道他的脸，可是我看不清他的脸。脚步声越来越近，我脑海中闪过兄长疏离淡漠的神色。不对……那不对……那……不是我哥哥，……是哥哥，不是兄长！我一抬头，那玉树临风的身影，脸却越来越扭曲……
轰……这个世界轰然倒塌……
……
……为君长明灯一晌，千灯夜未央夜未央……
……
“舍长！你的闹钟都响了好几次了，还有十分钟就要上课了，你怎么还睡！”
“啊啊啊，今天早上不是没有课吗？！”我突然坐起，到处摸手机看课表。
“别看了，生理课，赶紧的吧。”
“你怎么不早叫我，要命了！”
……
我在一个熟睡的深夜，不自知的过了这样一个人生，我以为那是我，但那其实不是我。大梦一场，醒来不过笑笑，自语又是一场奇怪的梦。日久，逐渐忘却，再也记不清那梦里人生的清晰脉络，只记得那日盛大的祭神舞，那高起的祭台，和后迷离的地宫。
你会不会也偶尔做过一两个光怪陆离的梦，不知头尾，不知是梦，梦里悲喜欢笑都真实，一朝醒来，笑自己不过是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