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8年,那一年的梁启超36岁,距离以康有为和他为首的戊戌变法,已经失败了整整十年了。
然而他却没有停止自己的脚步,没有忘记自己的改革使命。就在1907年10月,他和一群维新人士,在日本东京成立政闻社,继续鼓吹君主立宪制的好处。
不到半年,政闻社就因需要,从东京迁移到上海。远居海外的梁启超只得遥控指挥。
然而,由于慈禧对康梁的怨恨,很多支持君主立宪的官员,也不敢接近政闻社。果然当年8月3日,慈禧太后将梁启超再次定为“忤逆”要犯,刚刚成立的政闻社,被迫解散。
那时候的梁启超,已经是五个孩子的父亲,家庭开销巨大,入不敷出。如果不是朋友的救济,他的收入可能没有办法维持一家人的生活。
拮据的生活,并没有让梁启超放弃自己的政治梦想。
他一边继续通过书信,向国内的立宪运动摇旗呐喊;另一边,他在准备一件大事,出一本书,为一个被抹黑千年的改革者也为自己洗刷冤屈。
梁启超对这位改革者有一句评价:
“若乃于三代下求完人,惟公庶足以当之矣……国民之视公何如,吾每读宋史,未尝不废书而恸也。”
“如果要在,尧舜禹三代之后,寻找一个完人,那么仅仅他可以配得上这样的名称。然而这样伟大的人,却蒙受了天下人的指责和辱骂。甚至到了几百年后的今天,他的冤屈还没有洗刷。所以我每次读《宋史》都伤心得读不下去,失声痛哭。”
而这个改革者,就叫做王安石。梁启超在他潦倒之际,也要完成的书叫《王安石传》。
可能我们会产生一种疑惑,王安石不是唐宋八大之一吗?不是赫赫有名的“王安石变法”的吗?不是一心为民的改革家吗?
这样的改革先驱,人们为他鼓掌喝彩还来不及,怎么会蒙受天下人的指责,还需要梁启超给他平反?
其实,王安石的好名声,正是因为梁启超的《王安石传》才在世上流传的。
早年,也就是变法失败后的八九百年内,人们对于王安石变法的否定和厌恶远远大于对他的赞赏。
在南宋开国的时候,皇帝宋高宗赵构,就说过这样的一句话:
“王安石自任己见……天下之乱,实兆于安石,此皆非神祖之意。”
王安石这个人一意孤行地蒙骗宋神宗变法,他才是祸乱天下的罪魁。而并不是神宗皇帝的意思。宋高宗不仅把北宋灭亡的锅甩到了王安石身上,还把变法的原名从“熙丰变法”改名为“王安石变法”。
抛开后世,在唐宋八大家中的“宋六家”,除了曾巩以外,均对王安石变法,均表示激烈的反对。
苏轼的父亲苏洵写了篇文章,叫专门写了一篇文章《辨奸论》来羞辱王安石。里面有一段话用语极其狠毒:
“今有人,口诵孔、老之言……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与造作言语,私立名字……是王衍、卢杞合而为一人也。其祸岂可胜言哉?”
意思是,现在有些人,满口孔老的话,收罗了一批追求名声和不得志的士人,相互制造舆论,私下里互相标榜。这是王衍和卢杞(弄权、祸国之人)结合体。他在社会上酿造的祸害还能说得完吗?
也正是因为对变法的意见不同,让王安石和苏轼这两个大文豪,产生了一生的羁绊。
要说王安石这个人,私德和才华是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未满二十三岁就高中进士。勤俭节约、孝顺母亲、一心为公。宰相文彦博、欧阳修,都对他极为赏识。
朝廷也多次提拔他到京城来当人人都想做的京官。可是王安石却屡屡拒绝,据他自己说是因为,他自己资历还浅,不想在京城里边的里头再混吃混喝过日子,想去基层做点具体的事情磨砺自己。
他在基层的确也政绩突出,主张“发富民之藏”以救“贫民”。在进京述职的时候,提出了一篇《上仁宗皇帝言事书》,阐述了北宋积贫积弱的现实。也为他多年以后入朝主持变法,埋下了伏笔。
可见,他的能力和人品没有污点的。在所有人都抨击王安石的时候,他的死对头司马光都忍不住在《资治通鉴》出来为他辩解:
“人言安石奸邪,则毁之太过;但不晓事,又执拗耳。”
如果说王安石这个人奸邪,这实在是诋毁太过了,他只是不晓事理,又太过执拗了而已。
其实,说到底,王安石变法为什么失败和为何被辱骂千年,其实无非以下几个原因:
第一个原因,性格太过执拗,得罪很多人。
在之前王安石有个长官,长官叫韩琦。他们曾一起在扬州共事。
这王安石有个毛病特别爱学习,每天通宵达旦地读书,早上就眯了一会,不洗漱梳妆就直接到单位上班了。
韩琦恰好是一个特别讲究仪表的人。当时北宋的风气比较“开放”,看见小年轻每天早上都这样,长官才不会认为你通宵达旦地学习呢,肯定是去风花雪月的场所鬼混了。于是就经常教育他。
要是普通的年轻人,可能赶紧去解释。王安石却不这样,坚决不解释。私下里和同僚说过这样的话:“不了解我的人,我不会跟他解释,我继续坚持我的自我。”
你说这样的性格能不得罪人吗?以至于有不少人对王安石的诋毁只是表达自己内心对他的不满。
第二个原因,王安石用人行事,过于独断专行。
在这一点上,苏轼和弟弟苏辙,是名副其实的“受害者”。
在王安石变法刚开始的时候,兄弟二人特别是苏辙,是比较支持王安石变法的,他们还提出了许多建议:
“做事情要分清轻重缓急。目前变法的条目太多,却没有安排好孰轻孰重,这样是十分低的。应当把正确紧急的事情(赚钱的“青苗法”)放到前头,后面的改革才能有持续的资金支持。要是把别的事情放到前头,目前的财政根本支撑不到变法结束。”
这个建议与王安石的想法不谋而合。于是,在变法初期,两兄弟被王安石所重用。
然而,在这个时候,王安石执拗的一面又表现了出来——他不允许任何人对变法有任何意见。
他觉得这样,新法的性和执行率都会得到动摇。
比如他的贵人欧阳修,他在执行青苗法的时候,对新法提了一点意见,立马就被王安石排挤。并且王安石还跟别人说:“修,善从俗流。”
苏轼也受到了像欧阳修一般的待遇。在史料中,苏轼代表的往往是保守派。
然而他却并非是彻底的保守派,也其实他也积极主张改革。在打压豪门权贵、实行富国强兵等政治大方向上,苏轼与王安石的看法完全一致。
但不同的是,他反对王安石采用暴风雨式的强硬手腕发动改革。
他们兄弟二人认为,变法并非不可,但不应该急于求成,而应当循序渐进。
而当时王安石又干了一件,苏轼极其反感的事情——为了让自己的观点在礼法上能站得住脚,“窜改”对经典的解释,让“合法性”站在自己这一边。还发明了一种学说,叫“文字学”。
苏轼开始就在各种场合来冷嘲热讽王安石的观点。
有一次王安石又在宣扬他的“文字学”,苏轼就出来抬杠:按照文字学,“波”应该怎么解释?
王安石说“水之皮”,三点水过来一个皮。苏轼接着就说:按照你的理论 “滑”这个字,不就是水之骨吗?水何来的骨?而且水之骨又和滑原本的意思有何相似之处?
王安石哑口无言,苏轼就是用这种办法让王安石在各种场合不断出糗。
他的态度,也让王安石知道了他对新法的反对。
有几次,宋神宗想要提拔苏轼,都被身为宰相的王安石断然拒绝。并且向皇帝,痛斥苏轼的缺点——虽然他有学问,但是心术不正,不利于变法的执行。
于是,皇帝对苏轼就开始疏远了。改革派也开始对苏轼进行各种排挤。
熙宁四年(1071年),苏轼发现自己在朝中已经无立足之地,为了避免进一步被迫害,申请皇帝将自己外放。
皇帝因为爱才也同意了他的请求,于是他就被外放杭州做通判。而他的弟弟早在两年前就被贬谪了。
苏轼在杭州,一待就是八年。这个期间的王安石的改革,没有因驱逐保守派就顺利下去。
王安石因受谗言两度被罢相。朝中的权力被改革派中的阴险小人所把控。
苏轼也在这个时刻遭到了人生中大的危机。
元丰二年(1079年),四十三岁的苏轼忽然被调为湖州知州。
上任后,按照惯例,他立马给神宗写了一封《湖州谢表》。
但苏轼是大文人,写文章的时候也不忘记加上点个人情感。用了一些不合时宜的词,比如他说自己:
“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
自己的愚蠢不符合时宜,没办法跟上目前“新党”的进度。
这些话被新党利用,说他借着讽刺自己来讽刺朝廷。“指桑骂槐” 、“包藏祸心”,如此大罪可谓死有余辜。同时他们从苏轼诗作中也扒出了苏轼大量的隐含“讽刺”朝政和皇帝的句子。
一时间,朝廷内外全部都是要求严惩苏轼的声音。
当年七月,苏轼被御史台逮捕押解京师,同时受牵连者达数十人。这就是的“乌台诗案”
当时当政的新党,想要苏东坡置于死地。朝中欣赏苏轼的人还是占大多数的。不但与苏轼政见相同的许多元老纷纷上书,连一些改革派的有识之士也劝谏神宗不要杀苏轼。
出人意料的是,当初竭力打击苏轼的王安石,也站出来为苏轼说话。
早已经退居到南京的前任宰相王安石,上疏神宗皇帝,告诉他:一个合格的君主,是不应该随意杀害知识分子的,何况苏轼是一个千年难得一遇的奇才。
虽然王安石已经退居南京,但他的话在当时仍然具有巨大的影响力,毕竟对于神宗来说,王安石,是他的改革启蒙老师。
经过多方面的努力,被整整地拘押了一百三十天的苏轼,得以活命,以戴罪之身被贬黄州。
那一年,王安石已经五十八岁了,皇帝依然给他保留了宰相的待遇,并且对他的生活极度的关心。然而他却想逃离政治纷争,希望像一个平常老人带着自己的文学融入生活。
他对曾经的政敌,苏轼十分关注。一旦有人从苏轼所在的地方来,他都会迫不及待的问他苏子瞻近可有新作?
有一次,苏轼在黄州写了一首诗,其中有一句:
“冻合玉楼寒起粟,光摇银海眼生花。”——《雪后书北台壁(其二)》
王安石大赞,他的女婿就问,这句诗好在哪里,我完全不懂呀?是不是下雪了把玉楼冻得起了米粒儿,又把海冻成了银海?
王安石说,苏轼用了两个道教的典故,典故是,把人的肩膀叫做玉楼,把人的双眼叫做银海。
所以这两句是说,天太冷了,冻得肩膀缩起来了起了鸡皮疙瘩。雪太白了,把眼睛都炫得生花。
后来苏轼自己承认,玉楼和银海,好多人都没看出来,就以为是蔡卞的那种解释。
也正是在黄州,苏轼写下了那首《念奴娇·赤壁怀古》是苏轼所开创的豪放词派的之作。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元丰七年(1084年),或许是皇帝想起了苏轼的才能,也不忍心他在偏远的黄州终此一生,于是,神宗下圣旨让苏轼前往离京城较近的汝州任职。
就任路上,苏轼突然决定一件事情,要前往江宁,曾经的政敌王安石见面。
六月底,苏轼的船到达了江宁,那么当苏轼站在江边,王安石骑着那头的小毛驴向他走来。
昔日叱咤风云的宰相,在此刻显得格外落寞,像是一个孤寡的老人。苏轼的内心既难过,又有一丝感动。
两人赶紧相迎上去,握住了对方的双手,两人相视无言。
还是苏轼用开玩笑的口吻来化解了当时的难为情,说:我今天斗胆穿着一身乡野匹夫的便装,就来拜见丞相。简直是失礼啊!
王安石朗声大笑:繁文缛节,岂是为你我二人准备的。
彼时的王安石63岁,苏轼47岁,在多年以前他们曾是彼此攻击的政敌。但一切的争端,都源自对的热爱和对政治的不同见解,不关乎个人。
而此刻他们彼此欣赏着对方的才情。在山水之中,两位曾经的政敌,一笑泯恩仇。
之后,苏轼逗留金陵一个多月。两人同游、对诗、言欢,苏轼甚至说道,如果十年前我就知道,您是这样的人,我一定拜在您的门下向您求学。
1085年,宋神宗病逝。司马光和高太后尽废新法。次年的4月,王安石病逝江宁。被追认为太傅。
时年苏轼已回到朝廷中任中书舍人,他在草拟的《王安石赠太傅敕》中高度评价了他这位亦敌亦友的人:
“瑰玮之文,足以藻饰万物;卓绝万物,足以风动四方。”
也许,在王安石病逝前夕,他的心中仍然牵挂着家国,也依然存放着自己当年的梦想。或许早他刚刚踏入仕途时那首的诗,能够很清楚地表达他的雄心壮志:
登飞来峰
飞来峰上千寻塔,闻说鸡鸣见日升。
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高层。
参考文献:
《资治通鉴》
《续资治通鉴长编》
《古文观止》
《宋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