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草千花,各具姿态。春花灿烂,夏荷繁盛,秋菊淡雅,冬梅冷峻,大唐诗人,亦各有品性。或豪情万丈,潇洒疏狂,名动长安;或清丽俊逸,佛韵莲心,静守秋林;或回环婉约,怅然兴叹,弥足俗尘,此消彼长。
我在想刘禹锡,该属于哪一类呢?
看过他的资料,再读他的诗,眼里竟不生一丝惆怅。有人说,他是勇士,敢于直面世界的黑暗。那颗固若金汤,坚若磐石的心,无论遭遇多少打击,初心不改。他想说的,他一定要说出口;他想写的,纵然头悬利器,敝临深渊,也要写完。是他情商太低,不暗人世莫测,官场诡谲吗?不,不是,是他勇士一般出淤泥而不染的心,始终高节。正如屈原之离骚,范蠡之五湖。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有一种举世皆浊他独清,众人皆醉他独醒的透彻。心如明镜,生命不止,战斗不息。
人说,性格源于天性,习惯源于成长。有人因时光漂泊,岁序流转,被磨去原有的棱角,失去光泽,泯为凡人,黯然散场。然岁月的尖刀,时光的长矛,还是在他面前低了头。他可以被贬,放逐,独对寒窗,相守千山;可以受人排挤,身居陋室,茅屋草棚,与夜雨连连,同床共梦;但他做不到的就是“认输”。他的字典里只有前进没有回退,能站着跑,绝不跪着走。有人说他固执,不撞南墙不回头,殊不知,他就是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我喜欢他的执着,喜欢他百折不饶的勇士精神。我想不光是我,天下的有志青年,都需读着他的诗乘风破浪,直面困难与黑暗。
他有曹孟德的豪气,却从不多疑;他有吕奉先的勇猛,却比吕布更明人情世故。陈宫评价吕布,说他“傻得像个孩子,但至少为人比曹操干净。”所以陈宫宁可跟着吕布东奔西跑,四处流离,也不降曹,决然赴死。吕布是痴情男儿,不暗世事,他把所有的爱都给了貂蝉、寸步不离,曹操兵临城下时,他因儿女情长,弃军士黎民于不顾,被部下合力生擒,献于曹操,连她心爱的貂蝉也被曹操收入帐中,曲殇霓裳。吕布被处死时,没有一个人同情他,连立志以“仁义”匡扶汉室的刘皇叔,也说他是三姓家奴,留不得。
刘禹锡没有那么多儿女情长,他生于皇族,为中山靖王刘胜后裔,家本荥上,籍占洛阳。祖上多在朝为官,想的是家国天下,念的是黎民百姓。那时,其父在江南为官,他也在这里度过了美好的青春年华。湖光山色,烟霞柳浪,亭台楼阁,青石小巷。闲时或乘船游湖,或登山访寺,与高僧亭中听雨,煮茶论诗。江南的清丽山水,珠走玉盘的琵琶,没有带给他婉约;但江南广袤辽阔的千里风光,那巍峨的宫殿,泛着苔藓的城墙,流淌不息的秦淮水,始终铭记着历史的兴衰。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里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朱雀桥在今南京市东南,乌衣巷在文德桥南岸,古称金陵,乃千古繁华之地,六朝时宋、齐、梁、陈皆建都于此。入唐以后,沦为废墟,残垣断壁,人烟荒凉,无人问津。
乌衣巷,三国时东吴驻军于此,因其军士身穿黑色军服而得名“乌衣巷”。晋朝丞相,王导和谢安先后居住于此,门下贤才谋士成百上千,也居此处,个个冠盖簪缨,门庭若市,巷中灯火通明,府中宾客未尝一日间断。
昔日繁华的乌衣巷,燕子成群,双双对对,筑于王谢两家的深庭长院,梁间嬉戏,如今也纷纷离去,飞入了寻常百姓的家中。此情此景,对于长达二十三年贬谪生涯的刘禹锡而言,仿佛亲身经历。当年他与柳宗元,同科中第,同时为官,同时参与变革,又同时被贬往偏远地区,其中的滋味,想必唯有自知。再看昔日万国来宾,繁华富庶,兵强马壮的大唐,已是日薄西山,摇摇欲坠。不知道哪一天,人流如织的长安洛阳,就会如这朱雀桥与乌衣巷一般,沦为废墟,任野草蔓蔓,荒凉罕至。盛极必衰,或许这世间的繁华璀璨本就如此,如烟幻灭,没有谁能够幸免,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残墙废墟之上,又会生起一个新的王朝,新的生命。
贞元九年,他与柳宗元同科及第,任太子校书,迁淮南参军,后入节度使杜佑府中做幕僚,深得信任,委以重托。杜佑入朝为相后,刘禹锡亦迁监察御史。当时藩镇割据,朝廷动荡,唐顺宗即位决心改革,任用王叔文、王怌等人主持变革。志在报国的刘禹锡与希望革除积弊的王叔文志趣相同,不谋而合,并积极响应王叔文推行的政策,得到重用,一同参与变革,史称“永贞革新”。但由于宦官势力过于强大,这场轰轰烈烈的改革,只持续了百余日便宣布告终。唐顺宗被幽禁,太子李纯即位,参与变革的人一一被贬出京师。刘禹锡与好友柳宗元作为“八司马”的核心成员,首当其冲,一贬再贬,一个蓑衣斗笠,独钓寒江,一个身居茅棚,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他在朗州的大地上高呼:“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他说:“浮生百年,倏尔衰暮。富贵穷愁,实其常分,胡为叹惋?他似石间青竹,千磨万击,不改其志。在他看来,苦难不过如诗酒琴茶一般寻常而已。十年朗州,他经历贫苦,不移其心,亦不曾因为身受贬谪排挤,而哀怨称叹。他仿阮籍,寄情山水,深入研究当地的民歌,创作了大量具有民歌风俗的诗词:“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踏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给那片偏远的山村带去无限激情与欢乐。烟霞灿烂,月华如水,清风扶梦。古老的山村,在月光的清辉下,显得那么宁静平和,宛如他的心一般,狂热背后是他对世事的淡泊,人生的透彻。只有透彻,才能放下,淡然于心,不起波澜。山洪虽猛,过后狼藉,总会离去;静水深潭,难以干枯,占据一方土地,上至秦汉,下延千年。
《圣经》有云:“上帝为一个人关上一扇门时,也会为他打开一扇窗。”林徽因亦说:“心若向阳,无畏悲伤。”当一个人坚持心中的光明,黎明便终有一日会照破黑暗。人生在世,身处逆境,更需要一个旷达疏朗的心镜。唯有爱自己,芸芸众生才会爱你。他终是以雷霆之力击碎了阴霾,喜迎回归,于元和十年,奉诏回京。只是以他的性格,此次返回长安,必不会一帆风顺,等待他的又会是怎样的曲折蜿蜒?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这年春天,灼灼桃花,风吹香满,他兴致高雅,前往京郊的玄都观赏桃花。一路行去,只见京城的街道上车马穿行,人流如织,川流不息,空气中还弥漫着车马经过扬起的灰尘,有人刚从玄都观赏花归来,说观里的桃树有上千株。他笑了笑:“还不是我被贬后栽下的。”说完,袖一挥,手一背,扬长而去。
他还是他,一如当年,豪气与胆识丝毫未减,无论年轮在他脸上刻下多少皱纹,又减去他多少岁月,他依然英姿勃发、斗志昂扬。他不是那种凡事都要隐忍的人,他敢于直面世界的黑暗,将那些丑陋揭露于众,让世人看清丑恶的嘴脸。他是勇士,生命不止,战斗不息;他也是英雄,壮志豪情,驰骋官场,为后世留下永恒不灭的战斗精神。
不出所料,他又被贬了,语涉讥讽,执政不悦,贬为播州刺史。播州在今遵义市内,唐时比岭南更为荒凉,山势崎岖,人烟罕至,常年降雨,阴暗潮湿,瘴气猖獗。幸得好友柳宗元与裴度求情,改为连州刺史。当初知道这个消息时,我是有些痛恨柳宗元和裴度的,因他俩丛中搅和,让这座本就荒凉的小城少了一代文豪的足迹。若当年他奉命来此,小城怎么也能沾染一点诗文豪气,不至于青山净水,无人问津。但我又岂能因为他与我坚守的小城擦肩而过就不再喜欢他?我不怪他,也不怪柳宗元与裴度,怪只怪我们有缘无分,只能在诗中相遇。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此后,他几度贬谪,又几度回朝任职,他自是早有心里准备,笑谈鸿儒,云开雾散。可他一生的挚交却在贬谪途中地离开了,那个曾经一起激昂文字,指点江山的青年,那个孤舟蓑笠,江雪独钓的渔翁,如一缕青烟,被清风无情地吹散。落进深秋的山林,落进雪夜的村庄,也落进他寂寞的心田。
这个不惧强权,无畏磨难的英勇斗士,终在友人的坟前落了泪。他说:“老柳啊!好好的,你怎么就先我而去了呢?往后我该找谁喝酒去,这满肚牢骚又该找谁去说?你放心,我会把小柳当自家儿子一样对待,教他习文读书,将来考个进士,继续完成你我未了的心愿。”
好友的逝世,确实让他难过了一段时间,但他懂得“死者已去,生着如斯。”好好的活着,活出生命特有的色彩,才是对死者好的慰藉。他的色彩一定光芒耀眼,足以穿透世间所有的黑暗,哪怕身处幽暗,也能照亮四周。他走到哪里,哪里便有光辉;他走到哪里,哪里便新生希望。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
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他如松,坚贞不屈,岁寒不凋;他如竹,坚韧不拔,宁折不屈;他亦如梅,孤芳自赏,无惧严寒。这个勇士一般的诗豪,在经历了千难万苦之后,总算迎来了较为安稳的晚年。于洛阳任太子宾客,与好友白居易、裴度交游赋诗,生活闲适舒散。死后追赠户部尚书,葬于家乡荥阳。历尽千帆,总算归来。虽容老身死,他的心却始终灼热,一如曾经的少年。
滚滚红尘,我们之所以痛苦、烦恼,深感不安和焦虑烦躁,正是缺了刘禹锡那样一份无所畏惧,坚韧不拔的品格。我们太过在乎世人的眼光,遇到挫折,便失去了坚持的勇气,遭逢劫难,便失去了原有的棱角。让我们带着他的精神顽强地走下去。若流离异乡,无处安身,便亲手搭建一个茅蓬,遮风挡雨;若身处阴暗,看不见光芒,便凿破深墙,迎接一缕月光;若身心疲惫,感觉不到希望,就听一首歌吧,不必再苦撑,大声哭,痛快的哭,哭完了,收拾行装继续上路。我们应该明白,与其郁结心中,不如放手一搏,即便是死,也要像英雄一样,壮怀激烈。红尘万物,平生万事,大都如此,它强你比它更强,天地自然一片清朗。所谓过不去的坎,不过是我们给自己设定的界限,艰难的时候,哪怕多迈出一步,都会是不一样的结局。
文、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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